文 /美亚
在39岁最后那一天，我一个人去电影院看了《还有明天》。
很巧的是，电影结束时间为23:59分，我坐在空荡荡的影厅里，迎来了我40岁的第一秒，泪流满面。
所以电影工作者们，给电影起名很重要，至少《还有明天》这个电影名，会让一个深陷年龄焦虑的中年女性、以及一切觉得明天有点悬的人，选择观看，从而赋予自己价值仪式。
我最初确实是冲着片名儿去的，尽管从海报和产地来看，它可能是一部文艺大闷片。看完之后我想，这大概是我40岁最好的生日礼物，我也太Lucky了。
因为这部电影可能从电影技艺到价值塑造，于我而言无懈可击，它把价值表达卯榫式套嵌在喜剧故事里，严丝合缝，让我从头到尾又哭又笑。
不是难过的哭，悲痛的哭，是激动，又委屈又惆怅又长出希望。
故事发生在1946年前的意大利——这大概是这部电影在中国完全没有水土不服的原因。
意大利，欧洲的中国，以家为本，父权为天。暴躁的爸爸主妇的妈，嚣张的少爷边角的女娃。意大利的传统家庭叙事和我们简直像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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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和我们的女性主义家庭电影、乃至全世界的女性主义家庭电影比，这部电影把那些痛苦解构了。
一样的血腥家暴，电影用双人舞蹈呈现。一样的无处可逃，刚好这种基于个体境况的现实无奈，使得觉醒变成了唯一的渠道。
你会觉得轻佻吗？不会。
你看到家暴男和受害者翩翩起舞，落下的鼻血又消失，会产生一种比痛苦更复杂的深刻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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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隐藏在浪漫之幕下的后台暗处，藏在家门内，也藏在「家务事」的价值观中。
邻居听到深夜哀嚎，第二天「模范丈夫三好家庭」却正常上演，大家默契地相安无事，就像电影技术擦去的鼻血。
这位母亲也不是一般女性主义里的主角，她很窝囊，她已经把家暴当成了某种工作流程。每天出去打零工，回家做家务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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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从丈夫的神色中获取信号，熟练地做好准备，关好窗，支开孩子，开打。
甚至把挨打当成自己的某种策略，当女儿煮焦了土豆，她揽到自己身上，完事儿送走老公，她快乐地组织大家吃晚饭，洋洋得意地跟女儿说：你看，这不就好了。
她给老公喷香水送他去嫖娼，去哪里都要征求丈夫的同意，她从不辩解、反抗、求助。
所以女儿看不起她，觉得自己的母亲无能而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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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妈妈心中自有天地，她有局部胜利。她每天麻利地干活，偷偷地藏工资；路过初恋情人的铺子，和他说一句话；她不卑不亢地和有钱人说早安；要求老板给她加钱；在邻居嘲笑她女儿时大打出手。
（原创公众号：美亚在港村）在发现女儿的未婚夫也有暴力倾向后，她联合美国大兵炸了他们家的咖啡店，如愿以偿。
因为母亲对这套系统太熟悉了，她知道丈夫并不在意女儿的幸福，婚姻能否成行，只取决于对方是否有钱。
我非常喜欢对母亲的塑造，太多的母亲形象，不是受害者就是牺牲者，她们只有被利用放大的一个切面，而失去了生动的狡黠。
母亲惧怕丈夫，更多时候是一种怕麻烦，希望丈夫能忽略她，选择用简单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因此她在背地里做的一切，丈夫都选择相信，这种相信不是信任，而是一种对自己权威的肯定——谅她也不敢。
用我们中国老话说，扮猪吃老虎。
她灵魂深处对父权高高在上，投票日发现瘫痪在床的人渣公公死了，她坚定地说：今天不行。
于是带上门，若无其事地和一家人去教堂。
而这一切，她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怨恨她的女儿。
打破母女宿命循环这个命题，大多由女儿亲手切断纠缠牵绊，但这部电影里，是母亲产生了原生的觉醒，她从不磨刀霍霍向最弱的女儿，甚至没有一点「牺牲情结」的抱怨，她只想默默改变女儿的命运。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问，她那么智慧，也有调动（别国）国家机器的能力，为什么不杀了丈夫呢？
用母亲回应女儿的话来回答就是：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就像她深谙家庭政治，她也很清楚，在彼时的意大利，一个女人逃到哪里，都避免不了自己的悲惨命运，连离婚都不被法律允许。
所以，她的出路不在情人的船票，也不在握住走向丈夫的刀，而在于拥有结构性的权利。
很多人对她千方百计去投票的结局深表困惑，但这正是导演的高明和慈悲。
在电影里，她改变不了回到家后的命运，但这张选票自此是她的希望，精神支柱。人一旦有了精神渴望，肉体之苦仿佛只是自渡的竹筏。
在电影外，导演用这样的一个软弱的母亲来表达，在结构性的性别压迫面前，不要苛责任何一个女性，并且，要看到她。
美国大兵送给她两块巧克力，她欢天喜地地带回家给孩子吃，遇到初恋情人，她鼓足勇气拿出一块和他分享。
两个人四目相望，镜头天翻地覆在真空中旋转，中年恋人羞赧地笑了起来，牙齿上沾满黑乎乎的巧克力。
我是从这个地方开始又哭又笑的，就这一个镜头，看到了横纵两个母亲，她年轻时也曾天真娇俏，热爱甜食和爱情；平行宇宙选择初恋的她，是否会比此刻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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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会，也许不会，这种不确定性正是这部电影的起点——女性并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握住选票，就是抓住确定。
这样一部厚重的电影，它居然是一部流畅的喜剧，所有的人物都以一种夸张冷血的形态出现，加上喜剧解构、黑白画面和4:3的画幅，都是导演在现实主义的沉重里做的区隔处理，让观众最大程度感受到荒诞，而不会只沉浸在痛苦中。
看完后应邀和朋友做了一个播客（录完了她没按录制，真是喜剧效应），我说我们常常是抱着「捧场」的心态去看女性主义电影，去之前就得准备好纸巾，然后抑郁好几天，还要对自己有可能的无法共情而自省。
不是拒绝承认女性的处境，只是很多女性主义电影，把女性处境当成一种猎奇的卖点，一段声嘶力竭的口号。没有人物，没有呼吸，只有处境。
这就是我私底下力挺《好东西》的原因，它可能在电影表达上不如《爱情神话》，但是它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做了一个女性主义轻快的普及。
我们需要喘口气，需要生活的另一面，需要更多人被「骗」进来共舞。《还有明天》也是这样一部「好入口」的电影。
导演/编剧/演员说这部电影是拍给自己的女儿的，女儿11岁，说希望她长大的过程中，能一遍遍观看这部电影。
我觉得当女儿能看懂这部电影的时候，比起价值观的传递和接力，女儿可能更加会惊叹于母亲的灵秀才华和幽默智商（是的，幽默是一种智商）。
我想，这是最宝贵的部分，一个女儿，眼中有了母亲。这大概是这部电影最好的互文和外传。
因为站得太近，我们很容易站在主观感受中去打量母亲，把她卡在时代中的迂回妥协，算在她个体的迂腐、软弱、无知、病态中。对她曾经面对「诱骗」的痛苦、挣扎、反抗，以及她也是个具体的女人、她身上的闪闪发光，视而不见。
而作为母亲，当你一遍遍耳提面命，说「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长大了你就知道了」时，何不做给她看：你看，我可以，你会更好。
我能闭着嘴唱歌，你就一定会引吭高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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