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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邱健:草原雨笺·喀拉峻笔记
2025-03-31 09:09

暮春的雨落在天山褶皱里时,我正在阔克苏峡谷数鹰。岩壁上覆盆子的嫩芽还蜷缩着绒毛,哈萨克牧童的吆喝声撞碎在九曲十八弯的河面。忽然有冰凉的水珠钻进后颈,抬头望去,云絮正从雪峰涌向草原,像群白牦牛拖着湿漉漉的尾巴迁徙。

这是我第三次遇见喀拉峻的雨。头一回是在夏牧场,暴雨裹着冰雹砸烂了我的纸皮箱,牧民阿依努尔把我拽进转场的马队;第二次在深秋,细雨将金莲花冻成琥珀,老牧人的火堆照亮岩画上跳舞的雨神;而此刻的雨是绵软的,带着雪水融化的清甜,让我想起江南的梅雨季——如果梅雨会骑马,就该是这般飒沓中带着缠绵的模样。

沿着牧道往琼库什台走,雨丝织进草浪,草色便深一寸。去年旱死的针茅草根部钻出新绿,旱獭洞口的碎石子泛着釉光。雨落在哈萨克人称作“天马饮泉”的野芍药丛里,那些紫红花瓣便次第绽开,露出鹅黄花蕊,仿佛整个伊犁河谷在雨中吐纳呼吸。

毡房出现在雨幕中时,铜铃正叮咚作响。女主人古丽扎尔掀开彩毡门帘,奶茶的雾气混着松枝香扑面而来。火塘边老牧人用匕首削着沙枣木,刀刃过处,木纹里渗出琥珀色的浆汁,他说这是树记得的去年雨水。我突然意识到,草原人的记忆是用雨来计量的——孩子出生那年的春雨,婚礼那日的太阳雨,转场途中遭遇的冻雨,都成了刻在生活年轮里的坐标。

雨势转急时,古丽扎尔抱来件镶银边的羊皮褥子。羊毛还带着牧草的腥甜,披上瞬间,无数雨滴在肩头碎成星辰。她教我辨认毡房顶的羊毛绳结:三个结是祈雨,五个结是止雨,此刻垂着的七根流苏,则是邀请迷途者歇脚的古老暗语。雨点敲打帆布顶的节奏忽密忽疏,像在用某种失传的语言讲述《玛纳斯》史诗的片段。

深夜雨歇,我提着马灯去看受伤的北山羊。月光洗过的草原泛着银浪,每片草叶都擎着水珠,宛如满天神佛洒落的念珠。守夜的牧羊犬突然冲着峡谷低吠,暗处传来幼狼的呜咽——或许它们的母亲正在某处舔舐被雨打湿的皮毛。这让我想起特克斯县城那位制作狼髀骨护身符的老人,他说暴雨夜出生的狼崽,眼睛里藏着彩虹的碎片。

次日放晴,古丽扎尔带我去找“会下雨的石头”。穿过开满贝母花的山坡,岩缝里果真卧着块通体青灰的陨铁,表面布满蜂窝状孔洞。她让我贴耳细听,那些小孔里竟有潺潺水声,恍若封印着远古的雨季。“草原的孩子迷路时就敲击它,雨水会顺着声音找到回家的路。”她说这话时,云影正掠过她胸前的银饰,泛起粼粼波光。

暮色中告别毡房,古丽扎尔往我衣襟别了朵湿润的雪莲。往琼库什台去的路上,又飘起细雨,这次却不再急着躲避。雨珠滑过冲锋衣的声响,竟与昨夜毡房顶的节奏暗暗相合。或许草原的雨本就是一种环舞——落在牧人肩上是祝福,渗进岩画里成传说,滴入旅人眼中便化作乡愁。

行至猎鹰台,雨忽然换了韵脚。峭壁上的金雕振翅抖落水珠,那姿态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的飞天。摸出记事本时,发现夹层里的沙枣已被雨水泡胀,裂开的果肉渗出蜜色浆液。突然读懂老牧人削木时的眼神:有些雨要等上四季才能酿成甜味,就像有些路必须淋透才能看见彩虹。

如今我的书案上总供着块草原带回的火山石,每逢江南雨季,便往石孔中注些清水。听着水滴坠入陶罐的叮咚,恍惚又见喀拉峻的雨幕中,那个披察尔瓦的游子正与牧羊犬并坐山岗。古丽扎尔说每场雨都是长生天撒向人间的铜钱,捡不捡得着,全看心够不够静。

昨夜梦见自己变成棵雪岭云杉,根系扎进岩层吮吸千年前的雨。树冠上栖着那只独眼金雕,它振翅时抖落的不是羽毛,而是无数个正在下雨的黄昏。原来听雨的最高境界,是成为雨的一部分——落在阿依努尔的银镯上,渗入老牧人的占卜石,凝成古丽扎尔睫毛上的霜,最终汇入阔克苏河,带着所有被雨水浸润的故事,浩浩荡荡奔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我跪坐在哈萨克老牧人的毡房里,捧着银碗的指尖仍在发抖。松枝燃烧的清香裹着咸涩的奶茶味,混合着暴雨冲刷过的草腥气,在毡顶悬垂的羊毛挂毯间氤氲。老人用长满茧子的手往铜炉里添了块牛粪饼,火苗突然窜起的瞬间,我看见自己倒映在奶茶里的面容——苍白的,湿透的,像被暴风雨揉皱又展开的野花瓣。

七月的喀拉峻草原本不该有如此暴烈的雨。清晨从特克斯出发时,云层还薄得能透出天山的雪顶。向导指着草坡上成片的天山报春说:“再往阔克苏大峡谷走,能看见整个伊犁河谷的野芍药。”我固执地选择独行,背包里装着《西域风物考》和记事本,妄图用三天时间丈量这片被古人称作“黑色莽原”的土地。

正午的太阳忽然隐入铅灰云层。我站在猎鹰台眺望雪岭云杉,发现远处牧道上的羊群正被牧人赶着往山坳狂奔。风裹着冰雹颗粒扫过脸颊时,草甸深处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像无数马蹄踏碎冻土。那本《西域风物考》在狂风中翻飞,泛黄的纸页间“喀拉峻”三个字突然有了重量——哈萨克语中“黑色肥沃辽阔的莽原”的寓意,此刻化作漫天黑云压向单薄的身影。

第一滴雨砸在记事本上晕开松烟墨时,我正穿过开满金莲花的夏牧场。雨水顺着冲锋衣领口灌进来,顷刻间浸透速干衣的纤维。能见度骤降到十米以内,草茎在暴风中倒伏成漩涡状,远处牧民的石屋轮廓在雨幕中扭曲成怪异的几何体。背包里的卫星电话进水失灵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和十四岁那年在乡间小路遭遇雷暴时如出一辙。

失温比迷路更早到来。手指僵硬得解不开冲锋衣魔术贴,防水登山鞋成了灌满冰水的铅块。恍惚间望见山坡上有团移动的黑影,以为是转场的牦牛群,却听见金属铃铛在暴雨中摇晃——是匹枣红马驮着毡房支架逆风而行,马上老者深褐色的袷袢被雨水浸成玄铁色。他勒马停在我面前时,浑浊的眼睛里映出个狼狈的都市来客:记事本护在胸前,纸上野郁金香的轮廓已被雨水泡成蓝色泪痕。

毡房支在背风坡的瞬间,暴雨在帆布顶上奏响十二木卡姆中鼓点密集的段落。老人从马鞍囊里掏出整张硝制好的旱獭皮铺在地上,我蜷缩在皮毛余温里,看他在三块白石垒成的火塘中生火。牛粪火燃起的青烟与暴雨的水汽缠绕,在毡房穹顶绘出流动的星图。他递来银碗时,手腕上的狼髀骨串珠碰出脆响:“喝,巴达木(杏仁)奶茶,暖。”

茶汤滚过喉管的灼烫让我想起母亲。那年暴雨中归家,她沉默着摊开淋湿的作业本,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声比任何语言都令人安心。此刻老牧人用生硬的汉语讲述的故事,也带着柴火的气息:“四十年前暴风雪,我跟着头羊找到岩洞,羊群用体温暖活三个冻僵的勘探队员……”

毡房外雨势渐弱时,老人从木箱底取出本羊皮册子。泛黄的纸张上,炭笔绘制的草原植物旁标注着哈萨克语名称:贝母花叫“天山的眼泪”,雪莲是“月亮的新娘”。当他枯槁的手指划过某页残缺的狼毒草图谱,我忽然看见暴雨中那个流浪女子的眼睛——在某个时空的雨幕里,我们都在寻找不会被风雨侵蚀的图腾。

次日黎明,老人送我至牧道岔口。晨雾中的喀拉峻草原泛着翡翠光泽,昨夜折断的针茅草已挺起沾露的新芽。他往我掌心放了三粒沙枣:“遇到暴雨,就嚼一颗,甜味能撑到毡房。”马鞍上悬挂的铜铃随蹄声渐远,叮咚声里我忽然读懂那场暴雨的馈赠:不是对自然的畏惧,而是对生命韧性的敬畏。

后来在琼库什台村口,我看见几个哈萨克孩童在细雨中追逐彩虹。他们赤脚跳过水洼的模样,让我想起暴雨中从容的流浪者,想起老牧人炭笔绘制的植物图谱,想起所有穿越风雨仍能生根的灵魂。或许我们都需要经历这样一场暴雨,才能在某个湿透的清晨懂得:真正的庇护所不在某顶毡房,而在学会与风雨共生的坦荡里。

此刻站在阔克苏河畔回望,云层缝隙漏下的光柱正掠过九曲十八弯的河道。上游暴雨形成的山洪裹挟着红柳残枝奔涌而下,却在河湾处温柔地旋出莲花状的波纹。背包里那本泡涨的《西域风物考》正在阴干,被雨水晕开的“喀拉峻”三字边缘,隐约浮现出老牧人用炭笔补上的哈萨克语注释——“暴雨过后,黑土里会长出彩虹”。

山风掠过耳际,带来远处转场马队的铃响。我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沙枣,它们正在体温烘烤下散发出蜂蜜般的甜香。

暮色中的雪岭云杉在风中摇晃,像是给天穹绣上墨绿色的流苏。我蹲在开满野花的草坡上,数着花瓣背面细密的纹路。这是我第三次在喀拉峻草原上,依然没能记住任何一朵花的姿态——它们永远在变幻光影里舒展着不同弧度的笑靥,仿佛被神祇随意抛洒的星辰碎片。

选择冬日探访这片西天山腹地,不过是厌倦了江南梅雨季的黏腻。旅行社的姑娘反复强调此刻并非最佳游览季,我却固执地想象着雪线在阳光下融化的样子。直到越野车碾过最后一道冰封的牧道,看见层层叠叠的雪原尽头浮动着青灰色的山影,才明白所有关于“壮阔”的想象都太过贫瘠。

晨起时总能在木屋窗棂发现细小的冰晶,像某种魔法显灵。牧民阿依古丽家的毡房飘出奶疙瘩的香气,混着松枝燃烧的焦苦,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凝结成白色丝绦。她教我辨认雪地上狐狸的足迹,说那是雪山精灵写给春天的情书。“你们城里人总说要看风景。”她用木勺搅动铜壶里的奶茶,“我们哈萨克人看的是时间的皱纹。”

正午的太阳照在库尔代峡谷,冰川融水在岩壁凿出深浅不一的沟壑。我坐在马鞍上数着牦牛群踏雪而过的蹄印,驮工巴合提别克忽然指着某处断崖说:“那里埋着十九世纪的英国探险家。”他说那人带着六分仪和羊皮日记本迷了路,最终化作岩画旁的白骨。“山神收留漂泊的魂灵。”老驮工点燃莫合烟,“就像草原收留融化的雪水。”

最难忘怀的是个飘雪的黄昏。我在琼库什台村口遇见制作冬不拉的匠人托合塔尔。他的作坊里堆满胡杨木料,墙上挂着曾祖父传下来的鹿角琴头。老人用刻刀在共鸣箱上雕琢蔓草纹时,忽然说起年轻时在伊犁河谷放牧的往事:“那时候马蹄铁溅起的火星,能把整个夜空烫出窟窿。”他布满裂痕的手指抚过琴弦,奏出段苍凉的木卡姆选段,雪粒扑簌簌落在铁皮屋顶,竟与琴声的震颤频率暗合。

深夜裹着羊皮褥子躺在观星台,银河如破碎的冰河倾泻而下。想起白天在牧民转场小道看见的岩画,那些三千年前的狩猎场景与星空投下的光影重叠,恍惚听见远古的呼麦在岩壁间回荡。某个瞬间突然懂得阿依古丽说的“时间的皱纹”——草原上每道褶皱都藏着轮回的密码,冬眠的旱獭洞是往事的入口,风蚀蘑菇岩是未来的预言。

最后那个黎明,我独自走向鲜花台。未消融的积雪下,顶冰花正用淡紫色花瓣推开冻土。俯身时听见细微的迸裂声,像春天在母腹中的第一次胎动。忽然想起伦敦自然博物馆里那具中亚探险家的标本,他风干的指骨间还攥着片干枯的雪莲花瓣。此刻我的登山靴正踩过同样的植物,新鲜的汁液渗进防滑纹路,恍惚完成某种跨越时空的传递。

收拾行囊时发现笔记本里夹着片云杉叶,纸页背面是托合塔尔用哈萨克文写的诗句:“候鸟飞越九个山谷,露珠记得所有翅膀的弧度”。回程的航班穿越云层时,望见机翼下的天山山脉宛如巨龙的脊骨。邻座姑娘惊叹雪峰的壮美,我却惦记着某朵正在融雪中舒展的银莲花——它此刻应该正收集着星光,准备编织新的季节寓言。

空乘送来橙汁的瞬间,机舱剧烈颠簸。玻璃杯中的液体晃出奇异的波纹,竟与那日库尔代河面的粼光重叠。忽然明白旅人为何总在异乡寻找故乡的倒影:喀拉峻的暴风雪会刮走所有虚妄的期许,只留下最本真的生命震颤,像冬不拉琴箱里永不消散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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