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废书缘惜眼,多灸为随年。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从殡仪馆回来,这个约摸一百五十平的房子里,只剩下年洪生一个人了。他坐在沙发上,打量着整个客厅,仿佛到处还有他妻子的影子,一会儿在厨房,手里拿着抹布,这里擦擦,那里蹭蹭;一会儿从卧室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摞叠好的衣服,塞进了阳台边的柜子里。但他很快清醒,告诉自己这些不过是幻影,不过是错觉。妻子已经死了,就在刚刚,化成了灰烬,仅剩的一点残骨,被儿子年树装进骨灰盒,葬在了祖坟地。就算妻子还活着,也不会在屋子里忙来忙去,是病得太重了,只能躺着。通常,白天时她会躺在沙发上,她说躺在沙发上,他一回来,能第一眼看到她。如今,这沙发空了,以后,不管他进进出出多少次,再也没有那个人在这上头等他了。
天黑下来了,年洪生没有察觉。要是妻子还活着,此刻,他该准备晚饭了。妻子得糖尿病以后,忌口的食物非常多,一日三餐,差不多都要素口。儿子小时,为了照顾儿子,家里的伙食还尽量保持荤素搭配;儿子结婚以后,家里只剩下他和妻子两个人了,荤素搭配的习惯改了,他随妻子,完全不碰荤腥、甜品了。他想让妻子多活几年,那样,她能多陪他几年。人都讲,少时夫妻老来伴,他不想老时孤零零一个人。但妻子还是走了,撇下他不管了。她那么爱这个家,爱这个家里的一切,直到意识模糊前一刻,还微微喘息着对年洪生说:“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吧,再不回去,怕是再也进不了那个门了。”那时候,年洪生是那么为难,他多想,在医院多住一晚就能保住她的命。她临死前再也没能回到这个家,这成了年洪生往后余生的最大遗憾。
“艳清,你的魂还没散吧?你是不是已经回到家里来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年洪生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喃喃地说。
没有回应。没有人应。
“艳清,你要是在,你要是不能回答我,让风吹掉窗台上那页纸吧,如果那纸翻一下,我也当你是在的。”年洪生盯着窗台上的一张纸,冲着打开的窗户又说。
有风来,纸纹丝未动。年洪生放声大哭。
作为一个男人,这样的大哭,年洪生从记事起就一次也没有过了。这一刻,除了哭,他别无选择。年洪生问老天爷:“我从来没做过坏事,你为啥让我中年丧妻呢?”
可不是吗?他才五十七岁,应该不算老吧?如果可以活到七十七岁,人生还有二十年的路要走,这二十年,他一个人怎么熬?如果他从来没认识过妻子,他将不会觉得孤单,可她已经陪伴他那么多年了,他怎么能忘记那些有她陪伴的日子呢?尽管她嫁给他后,三十出头就得了缠磨人的病,也一点没改变他对她的初心。
年洪生是九岁那年认识妻子的,那时,她也九岁。第一天见面,是她妈带着她嫁到他们村的第一个早晨,他起来撒尿,站在窗户下,一抬眼看见邻家那个男人赶着马车,把她们娘俩接过来了。那男人帮着她妈拎着两个包裹往屋里走,她在后面怯生生地跟着,年洪生咳嗽一声,她瞥过来,看见他一颗脑袋,愣愣立住,随后,微微笑一下,他也笑一下。那以后,他们是朋友了,是同学了。
说实话,艳清是个很厉害的人。她妈嫁的那个男人在村里口碑很坏,不是不正经过日子,是他丧偶后也带着个儿子,他想把家里一切好吃好用的,都留给自己儿子,艳清的吃穿用度都一省再省,这使艳清妈总和他吵。每次,男的都要动手,总把艳清妈打个鼻青脸肿才肯罢休。他们刚在一起过那几年,艳清胆小,她妈和男人一吵,她就跑到年洪生家哭。渐渐,她大些了,就帮着她妈和男人吵。有一回,男人又把她妈摁在地上扇耳光,她抄起门口的火叉子,砸在了男人头上。男人捂着头,怔怔看她,她指着男人说:“姓高的,从今往后,你再敢打我妈一下,我和你拼了,就算打不过你,趁你睡着了,我也要杀了你。”打那以后,男人收敛许多,吵也还吵,动手明显少了。
艳清十九岁那年,男人出幺蛾子了,他想把艳清嫁出去,换一笔彩礼,给他儿子娶媳妇用。他南北二屯挑女婿,艳清左相右看,没一个对眼的。她不想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去成全这个继父,对她妈说:“我能养你了,咱们离开这个家吧。”她妈动摇了,临走前,偷偷送给年洪生妈三十个鸡蛋,说这么多年,年家没少照顾她们娘儿俩,总该回报一下。再不回报一下,恐怕没机会了。年洪生妈问她们打算去哪儿,艳清妈说不出能去哪儿,只说艳清想走,她就跟着艳清走,带着艳清嫁过来,这么多年,艳清一天福没享到,不能在嫁人这件事上再让艳清受委屈了。嫁给错的人,一辈子翻不了身。年洪生妈想了想,突然说:“你看我家洪生咋样?要是觉得洪生合适,让洪生娶艳清吧。”
年洪生喜欢艳清。他在邻家那个男人张罗给艳清找婆家换彩礼时,就问过他妈,能不能出那份彩礼。他妈说彩礼不算啥,要是娶了艳清,难免要常常和艳清的继父打交道,那才是最令人难受的。年洪生理解他妈是嫌乎艳清继父的口碑,再不提这件事了,嘴唇起了一层水泡。年洪生妈看在眼里,不想年洪生上火,就问了艳清妈那样的话。
艳清妈当即拉着年洪生妈的手说:“艳清要是能嫁给洪生,我死也能闭眼了。”
几天后,年洪生妈给艳清的继父过了彩礼,年洪生和艳清结婚了。
婚后,艳清生了个大胖小子,虎头虎脑的,年家上上下下都喜欢。年洪生妈伺候艳清月子时,生怕艳清奶水不足,每天不是猪蹄炖黄豆,就是羊骨头熬汤,顿顿不重样做给艳清吃。艳清原本高高瘦瘦,从怀孕到孩子断奶,三年里,胖到一百八十斤。那时候,在他们农村,大伙对女人的胖都很包容,说胖是富贵命,旺夫,恰在儿子三岁那年,年洪生拿到了驾驶证,意外被聘到了县城的客运站,当了一名大客车的司机,因此,他携妻带子,进了县城。这样,大伙对她的胖,更是称赞为福气了。可一到县城,她的胖,有了另一番理解,大伙都说她的身材难看,是病,需要治。
自己这身膘,在农村人眼里是气派,到了城里,倒成了病。她难过极了,一气之下,去药店买了好几瓶减肥药,死活要尝试一下。这一试不打紧,人没瘦下来,还害了病,去医院一查,是糖尿病。那时候,糖尿病在小县城还没这么普遍,她昏迷不醒,需要胰岛素救命,整个医院拿不出一支胰岛素来,是年洪生发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同事,在全县范围内寻找有同样病症的人,总算找到了一位使用胰岛素的患者,借了人家两支胰岛素,把艳清救活了。
艳清再也不是健康人了,从此,年洪生带着她走上了寻医问药的路。在一年一年的熬磨中,他们都渐渐清楚,这种病,不会从身上消失了,就接受了每天坚持吃药、每天坚持忌口这个事实。
口服药吃了几年,换成了胰岛素,胰岛素打了几年,艳清的心脏和肾脏都出现了问题。最后,两颗肾最先支撑不住了,不得不透析,不得不做换肾的准备,悲哀的是,艳清没有等到合适的肾源,撒手人寰了。
一天没吃饭了,年洪生一点都不饿,借着窗外洒进来的灯光,挪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卧室。他躺在那张大床上,伸手抓过被子,盖在身上。被子上完全没有艳清的气息了,是艳清去世的当天,儿媳妇就带着几个朋友过来,清理掉了艳清用过的所有物品。唯一还留着的,是一件貂皮大衣和几件金首饰。
年洪生本不想儿媳妇那么快把艳清的东西都扔掉,想给自己留点念想,一个人时,还能看看艳清的过去。可儿媳妇说“出黑的”(阴阳先生)说了,死人的东西不能留,这些东西会困住死者的灵魂,要是死者不能好好上路,灵魂会搅扰活人不得安宁。年洪生不服气,反问儿媳妇,这不能留那不能留,那貂皮大衣咋留了呢?儿媳还是说“出黑的”说了,带毛的东西不能给逝者烧,要是烧了,逝者来生会托生成动物。年洪生拗不过了,他心明镜儿似的,艳清死了,儿媳妇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女主人了,她要把自己的权力行使到极致,让他早一点明白,他早晚都是要把下巴磕搭在她的锅沿儿上。他想,儿媳妇一定还在记恨艳清。那就要从她和年树谈恋爱说起了。
年树谈第一场恋爱时,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那时,年洪生整天忙跑客运,对年树的事过问很少,艳清拖着病身子,总觉得自己活不到儿子长大成人那天了,对儿子格外宠溺。当她发现儿子越来越偏离轨道时,已经完全控制不了儿子的行为了。如此一来,年树没能读上重点高中,在普通高中混了三年,连个专科院校也没考上,便成了县城里的待业小青年。一天晚上,年洪生下班回来,艳清和他说,让年树跟着他跑车,再这么闲下去,人就废了。
艳清这个提议,年洪生也想过。在年树刚上初中那年,客运站搞客运线路外包,年洪生想承包从县城到省城的线路,那段路客流量最多,承包费贵些,收益也十分可观,他想趁着年轻,多赚点钱。艳清的病,没有钱,是维持不下去的。当时,他拿不出承包费,一直犹豫不决,还是艳清拍板,把亲戚好友借个遍,才把那一大笔承包费交到了年洪生的手上。那六七年时间里,年洪生赚了不少钱,买了这个一百五十平的住宅,还置办了一些产业,在这个小县城算得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年洪生想,年树跟他去跑车也挺好,不然也雇着一个售票员,每个月的开销要在三千块左右,要是年树跟车,这钱能省下了。年洪生就找个理由,把售票员辞了,让年树先从售票员干起了,说等他干熟了,让他去考驾驶证,把车也交给他。说这话时,年洪生觉得,这条线路他们要是一直承包的话,就可以一直跑下去,后来的变故,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预见。
年树的这个媳妇,就是在他跑车的那段日子里结识的。
姑娘叫邱天,比年树大两岁。
在那样青春浪漫的年纪,女孩子比男孩子大两岁,心眼子也多了两分。说实话,邱天比一般的丫头好看,是从农村到县城打工的,没啥文化,吃不了苦,就去足疗店给那些大老爷们按脚了。那时候,年树跟车卖票,年洪生是不给他发工资的,每个月会给点儿零花钱。
一开始,年树的零花钱总是花不完,过了半年,年洪生发现用客车捎货的货款对不上了,偷偷观察几天,摸清是年树昧下了。年洪生把这事和艳清一说,艳清上心了,第二天年洪生出车回来,便和他说,她去服装厂了,找到了年树高中时的一个女同学,打听了一下,是年树又处对象了,这回处的这个,在洗脚房上班。年洪生问艳清,消息是不是准确。艳清说不可能假,年树这个女同学,一直对年树有点意思,以前常来家玩,这段日子已经不来了。年洪生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十分气愤,决定一分钱也不再给年树,艳清当即响应,一拍即合。再出车时,所有的货款都由年洪生亲自收,至于车票钱,都是查人头算账,年树是没法私吞的。
即便如此,也没挡住年树下班后往外跑。
这回,不待艳清去调查,年树那个女同学主动给艳清通风报信了,说那个洗脚妹早就了解了他们家的情况:独生子、有房有车、有产业,已经发誓非年树不嫁了,就算他们一分钱也不给年树,她也会用自己赚的钱把年树哄住,反正年家就一个儿子,家产早晚都是年树的。
这话果然不假,年树开始夜不归宿,车也不跟了,那个女同学说,是年树搬到邱天的出租屋住了。艳清听了,气得直跳脚,白天跟年洪生出车,下班后到处找邱天的住所,又是多亏年树那个女同学帮忙,艳清很快摸到了邱天的老窝。她找上门时,年树只穿一条裤衩在床上躺着呢,咬着牙冲上去,二话没说,给年树一个大嘴巴。邱天过来拦,她连邱天一起打了。
邱天捂着脸说:“姨,你凭啥打我?”
艳清说:“凭你勾搭我儿子。”
邱天说:“你有能耐把你儿子领回去,可没资格教训我。”
艳清说:“你别跟我耍横,我就是让年树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让你一个洗脚妹进门。”
邱天说:“姨,你可别把话说那么绝,冲你这句话,我非嫁给年树不可。”
艳清说:“你想进我家的门,除非我死。”
她们俩这样吵来吵去,闹到半夜。最后,艳清输了。因为那当晚,艳清没有领回年树。
翌日,邱天领着年树私奔了。
“邱天是故意的,她要把生米煮成熟饭,看你们能怎样。”那个女同学对艳清这样说。
艳清也觉得邱天是故意的。她跟年洪生说这姑娘太可怕了,以后进了家门,也不是省油灯。年洪生叹气,拿不出主意,儿子已经逃出手掌心了,还能怎样?他问艳清:“你说咋整呢?”艳清说:“他又不会死,就让他吃吃外头的苦,我还不信,他这辈子都不回来了。”年洪生一听她这么说,不那么惆怅了,他真不担心年树,一个大小伙子,不比姑娘,在外头吃点苦头才能成长,才能知道爹妈的好。他最担心的是艳清,怕她一着急上火就倒下了。他跟艳清说:“你能这样想是最好,孩子是出飞的小鸟,早晚要离开家,日子永远是咱俩的。”艳清点头,表面上很看得开,事实没那么简单,她强装坚强挺过一周,开始半宿半宿不睡觉,大把大把掉头发了。
哪有当妈的不惦记自己的孩儿的?即便这个孩儿那么不尽如人意。艳清三天两头要哭一场,怕年洪生看见,总找个没人的地方哭。有一回,他们起早出车,到了省城客运站,乘客一下车,艳清也跟着匆忙下车了,过了很久也没回。年洪生去站里找,见她昏倒在了厕所门口,被一群人围着。年洪生给艳清吃了速效救心丸,把艳清救活了。
原来,是艳清看见车上坐着一对母子,儿子的脸靠在妈妈的肩膀上,太馋人了。她也是妈妈呀,她的儿子在哪儿呢?她忍不住了,跑到厕所里哭了一会儿,她寻思哭一会儿就好了,可出来时,不知怎么就倒下了,啥也不知道了。
年洪生抱着她,给她擦着泪,说:“一定是我们上辈子欠他的。他是讨债的。”
话是这样说,年洪生还是托人四处打听年树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
这样,一晃过了两年。两年后的某一天,年树突然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说是邱天生孩子了,是个男孩,因为邱天没有奶水,他希望能从家里讨点奶粉钱。那一刻,艳清握着电话,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又昏倒了。
这回,艳清住院了。她躺在病床上,哭哭啼啼道:“我不认,这孩子我不认,就算他饿死,我也不会出一分钱。”
树欲静而风不止。艳清出院半年后,年树又来电话了,说孩子一直喝奶粉,很便宜的那种,吃出了毛病,要住院治疗,才能保住小命。艳清还没有消气,说:“那就让他去死好了,反正他也不该来到这世上。”年树哀求她,说:“妈呀,就算这孩子不是你的孙子,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这一说,艳清哭开了,她也不是铁石心肠,她只是心有不甘,救了孩子,不就等于接受邱天了吗?让她接受邱天,不就是证明自己屈服了吗?如果就这么屈服了,往后的日子咋过?她在电话这端沉默好久,终于问年树:“你确定孩子是你的吗?”年树说:“妈,你别那么偏见,她虽然在洗脚店上过班,跟我时,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呢。”这话让艳清稍稍宽慰些,她答应年树,等跟年洪生商量后,再给他答复。
晚上,年洪生回来后,艳清把这一切告诉他了。
年洪生也恨年树,不想认这个孩子,又不忍心坐等孩子死,对艳清说:“要不,咱们先见孩子一面再说吧。”艳清也有此意,他们就请了朋友代出车,去找年树了。
其实,年树和邱天就在省城。他们很拮据,住在一个黑乎乎的、墙面直掉渣的楼房里,又阴冷又潮湿。年洪生和艳清一敲门,年树木木地出现在门口,邱天抱着孩子,站在年树的身后,招呼还没打,先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泪眼汪汪看着艳清说:“姨,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当初我和年树私奔,是我的主意,可我并不是贪图什么家产,是我真的爱年树,不想和他分开。”
艳清表情很冷,瞥邱天一眼,眼神带着轻蔑。
邱天把头低下去,声音很低地说:“千错万错,孩子没错,你救救他吧,他是你的亲孙子啊。”
艳清没有理会邱天,绕过她,坐在了一张蜕皮的沙发上,稳了半天情绪才说:“把孩子给我看看。”
邱天没有站起来,还那么跪着,朝艳清挪来。她把孩子递到艳清的手上。
艳清双手托住,揽入怀中,又腾出一只手,撩开了孩子头上半遮半掩的毯子。她看见了孩子的脸,圆圆润润的,憨憨睡着。她一直绷着的脸舒展一下,嘴角仿佛露出一丝不经意的微笑,十分柔软。
“几个月了?”她说。
“八个月了。”邱天说。
“得了啥病?”
“毒奶粉害的,肾里、膀胱里,都长了结石。”
她不再说话,眼睛始终没离开孩子,轻轻叹了一声:“你们呀你们。”
当天下午,孩子住进了医院。
孩子在医院整整住了一个月,艳清整整陪了一个月。
到了孩子出院那天,艳清站在床边,看着邱天要把孩子抱走的那一瞬间,猛地拉着邱天说:“你开个价,孩子我养。”
邱天满眼质疑,她看着艳清说:“他是无价的,你别以为救了他的命,我就会对你百依百顺。”
艳清说:“我就知道,这是你的筹码,你不会轻易撒手的。”
邱天说:“是筹码怎样?不是筹码又怎样?反正我要是说我是真的爱年树你也不会信。”
艳清说:“如果年树的爸妈是个穷光蛋,你还和他谈爱,我才会相信。”
邱天笑了笑说:“这两年,他不就是个穷光蛋吗?都是我赚钱养他,现在有了孩子,我没法工作,才落个窘迫。”
艳清也笑了,那么无奈。她清楚,不能再和这个洗脚妹争辩下去了,自己是争不过这个女子的。她抱起孩子,往病房外走。
邱天望着艳清的背影,挺了挺腰杆说:“孩子在哪儿,我在哪儿。”艳清没有说话,邱天也不再吭声,紧紧跟在艳清的后面,朝前走去。
就这样,邱天和孩子一起回了年家。
从进了年家门起,邱天承包了所有家务,照顾孩子,也照顾艳清。邱天做菜好吃,每日三餐,男人有男人的口味,婆婆有婆婆的口味,因为艳清不吃荤,不吃咸,她就算拌个清脆爽口的凉菜,也能让婆婆吃舒心。所以,在逐渐相处的过程中,艳清也发现了邱天的这点好。艳清还发现,邱天嘴甜,从早到晚,对着她姨长姨短地叫,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以前那些不愉快一样。这倒让艳清自责起来,尤其孙子一天一天长大,她决定给孙子一个完整的家。
就这样,年树和邱天举行了婚礼。艳清给他们买了车,买了房,还给一笔钱,让他们开店创业。
那是一家小吃加盟店,是邱天亲自选的项目。开张之前,小两口要去北京学技术,艳清又积极出资,她甚至带着一丝喜悦,想儿子成家了,也有自己的事业了,他一定会像他们一样,积攒出属于自己的家庭财富,过上光鲜的生活。她还和年洪生说,以后,她在家带孩子,等孩子上学时,年洪生也别跑车了,只管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家业都交给年树,他们老两口专门享受天伦之乐。
那时候,年洪生也沉浸在艳清擘画的美好蓝图中,快乐地憧憬着未来生活,脑子里时不时会跳出一个温馨画面,比如,自己和艳清牵着孙子的手,在街头漫步。比如,那小两口在新店里忙得热火朝天,他们也跑去帮着招呼客人。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切憧憬,都只是一个美梦,开始时甜甜的,做到一半,忽然被惊醒,原来,里面还掺杂着那么多令人参不透的恐怖。
怎么说呢,头几个月,邱天还天天给艳清和年洪生带回一些好消息,说一天下来赚了多少钱,店里来了多少客人,有多少回头客依然赞不绝口……半年以后,邱天撤店了,说这就是个赔本的买卖。艳清不明白,这一开始人来人往的店铺,怎么成了赔本的买卖?她亲自去店里坐镇,发现确实来客少了,在年树的朋友间一打听,才知道是邱天整天弄些朋友过去吃喝,说白了,赚的钱供不上她请客的,活生生把个店吃黄了。
艳清气得直咬牙,觉得自己打了一辈子鹰,到头来被小家贼叼瞎了眼。她暗骂邱天是个潜伏高手,没结婚前,那么温顺,像一只小绵羊,害得她愣是没看出这是个败家女。
年洪生也不甘,可他只能劝艳清不要跟他们着急上火,身体最要紧。不管年洪生怎么关心,艳清很难从这巨大的损失带来的阴影里走出来,她还是不希望儿媳妇年纪轻轻就做家庭主妇,决定和她谈谈,总结经验,重整旗鼓再开张。
这天,年洪生和年树出车了,艳清叫来邱天,问她今后有啥打算。邱天突然抹起眼泪,说:“妈怪我整天弄些朋友去店里吃喝,可你哪里知道,那些朋友都帮过我,我怀孕时,不能出去赚钱,都是他们在接济我,孩子出生后,我连奶粉都买不起,也是他们出的钱。那是患难之交,人家来吃几顿饭,我咋好意思收钱?”
艳清听了,生出几分愧疚,但还是告诉邱天,一码归一码,朋友来了,可以让利,不能把成本也亏进去,如果按她这个逻辑过日子,那家里跑客运,岂不是天天要拉上半车不用买票的人?邱天一个劲儿点头,说她教训得有道理,还说确实不能这么在家待下去,她想好了,要卖服装,信誓旦旦,一定会赚回钱。
邱天这话一出口,艳清也对她满怀期待,决定再信她一回,就又给邱天投一笔钱,让她去卖服装了。
可怜的是,艳清的希望又落空了。服装店一装修好,邱天去进货,看到别人进了一批民族风裙子,她也心痒痒,再加上批发商的忽悠,也进了一批,这可好,回来一挂上,来来往往的顾客只瞧一眼就转身离去,她研究了好几天才弄明白,人家根本不接受这种风格。她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怪自己没有调查就盲目进货,眼下栽跟头了,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
艳清吃不消了,服装店从租房到装修再到铺货,一通忙活下来,也是十几万的开销,好不容易开张了,连点回头钱都没看到,谁能受得了。她和年洪生说:“麻袋片做龙袍,她就不是那块料。”
艳清再也不想给邱天提供任何创业的资本了,她告诉邱天,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在家做家庭妇女。并警告年洪生,不管邱天怎么央求,都要守住底线,不准给钱。
5
年洪生当然不会违逆艳清的意愿。可自打服装生意黄了,邱天每天早晨都去站里喊站,每天傍晚又去客运站洗车,这样的表现,让年洪生和艳清都怀疑她一定在打什么小九九。果然,有一天,一个车主找上年洪生,说他的路线想转让,邱天打算包,已经和他谈好了几天,但他没听到年洪生的意见,不敢应承邱天。年洪生这才知道,原来,邱天瞄上了一条从县城跑农村的路线,想承包下来,和年树一起干。
这行当年洪生再清楚不过了,跑农村路线是最艰难的,要住到农村,要村村屯屯绕,村路都不好走,春秋还有两个大淡季。他很清楚,不管年树还是邱天,都吃不了这个苦。他一口回绝了那个车主。
艳清赞同年洪生的做法,邱天心里大为不满,她强压怒火,和公公婆婆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谈判。谈判的中心话题就是她到底要不要再去经营点什么。谈判的过程中,不管邱天使出怎样的伎俩,艳清都谨遵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的原则,不再为邱天做任何投资,说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在家做家务,反正孩子马上要去上学了,接接送送的,也离不开人。
邱天选择了在家做家务,艳清月月给零花钱。接下去的几年里,艳清和邱天的相处,也算如意。不过,艳清始终心存戒备,她总说邱天在伪装,要是她死了,这个家就再也没人能镇住邱天了。
艳清真是一语中的,她死去的当晚,这个家里原本属于她的东西,通通被邱天以“出黑的”说了的名义扔出去了。年洪生躺在床上,再也感受不到艳清的气息,仿佛艳清从未来过。忽然,年洪生想起自己和艳清拍过一张婚纱照,忽地坐起来,打开灯,朝墙上看了看。婚纱照也不在了,只剩一枚钉子,牢牢钉在墙上。
邱天连照片也没放过。年洪生有点生气,他起身去找,角角落落都没找见,最后,来到卫生间,看到照片立在浴缸里,上面挂着几件湿衣服,滴下来的水,正好落在他和艳清的脸上。
年洪生把相片拿起来,发现水洇透了相纸,上面的两个人都模糊了。他救不了这张像了,就像救不了艳清一样。他茫然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那一夜,年洪生无比酸楚,像是天和地紧紧靠拢,把他挤压成了一块肉饼。
天亮时,楼下吵嚷开了。有人在车库门口支起地炉子炖排骨,香气直往上飘,有人在绿化树下弄出一块空地,栽着几棵大葱,孩子们在闹、在跳,车子开进来开出去的,一切依旧,只有他的生活,天翻地覆。他把头探到窗外,看着地上那些人,很想纵身一跃,落在他们脚边,从此和艳清永远在一起。但他的意志没有赋予他那样的勇气,他告诉自己,不管怎么难过,怎么受折磨,艳清再也看不到了。以后的路还长,要勇敢地活。关上窗子,他又开始在记忆里搜索和艳清的点点滴滴。
艳清还清醒时,安排过年洪生的后半生,告诉他一定要把存款经管好,不到咽气那天,绝不能交给邱天保管,也嘱咐他如果找后老伴儿,就拿出一部分钱去打理以后的生活。那时,他让她放心,说他会照顾好这个家,根本不会找后老伴儿。艳清当时笑了一下,嘴角带着怀疑,不是怀疑年洪生对这个家的承诺,而是怀疑他不找后老伴儿的决心,她说:“男人都扛不住寂寞的,何况你还年轻。”他没和她争辩,因为他从来没觉得她真的会死。
如今,艳清真的死了,年洪生真后悔当初没告诉她,除了她,他不想和任何人过日子。
他还是一点也不饿,拿起一件外衣穿在身上,准备下楼。五年前,艳清开始透析,三天两头要去医院,他就把客车完全交给年树了,邱天跟着售票,孩子上学,他帮着接送。现在,他想还像艳清在时一样,去年树的楼下接上孙子,再把孙子送到学校去,回来时买菜做饭,备中午的伙食。他刚穿好鞋,年树上来了。
年洪生很纳闷,问年树为啥没出车。年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是司机都罢运了。年洪生问他司机为啥罢运。年树说是客运公司重建以后,欠了好几千万的贷款,客运经理刚刚被抓了,这一抓人大伙才知道,好几年了,公司连职工的社保都没给交,不给交社保,大伙老了拿啥活?能不闹吗?
年洪生听了,仿佛遭雷击。三年前,县城到省城的高铁线开通以后,客运流量一少再少,那时所有人都预见了这个小县城大客车的命运。就在那节骨眼上,客运经理还把正处街心的老客运站卖掉,在城外买了一块地,建起了新客运站。新客运站一落成,直接戳了老百姓的肺管子,离城远,去坐车要走不少冤枉道,干脆没人买账,都坐火车、高铁去了。这一弄,让本就不景气的客运公司雪上加霜,新建了房子,没钱还贷款,职工工资也开不出来了。想当年,汽车客运势头旺,年洪生就是看准了这碗饭能活人,才东挪西凑了好几十万,买下省城专线。那时,站里几个跑长途的都在一年内发了家,也为客运站的创收立下汗马功劳。年洪生把大客车交给年树时还想,汽车客运再不景气,也能撑起年树一家三口的日子,谁承想,家大业大的客运站说空就空了。就在几天前,邱天还说他就是看客运生意不挣钱了,才舍得撒手的。
公司没给大伙交社保,意味着年洪生到了退休年龄也无法领退休金了。没有退休金咋活?年洪生团团转了两圈,问年树能不能自己补交?年树说个人补交不了,公司又没钱,只能罢运,给上头点压力,好尽快解决。年洪生叹气,他知道这种方式不会换来任何结果,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救。他想,受高铁、出租车、私家车的冲击,加之县城人口严重外流,往后的客流量还会再减,这回,客运经理一被抓,大伙一罢运,客流量一定更少,弄不好,客运站会黄,指着跑大客车为生,怕是难了。艳清活着时替年树做过打算,说万一有一天大客车跑不成了,给年树买一台出租车,挣个年吃年用,不和邱天一起吃老本就行。年洪生想起这些,把话对年树说了。
年树对出租车不感兴趣,他心里早有打算,有几个朋友撺掇他组个小型客运车队,跑省城,天天能满员,比大客车赚钱。
年树说的这个小型车队年洪生了解过,县城里已经有不少车在跑,出发时去乘客家里接,到了省城,直接送到目的地,非常受那些起大早去省城看病、办事,当天要打个来回的人欢迎。
可组建这么个车队要买商务车,那可不是一台两台的事,起码五台打底,要投入的资金,不是一笔小数目。艳清刚死,他不想动用家里的积蓄。就算艳清还活着,也不会支持年树搞这么大的投资。不是不支持年树,是自打年洪生把大客车交到年树手上,年树再没攒下钱。每次对账时,那小两口都罗列出一大笔开销,实在对不上了,就说给小祥补课花了。艳清想过约束他们的法子,让他们月月给家里交一笔生活支出,邱天虽然照做了,但只执行一年,艳清就病重,再也无力过问家里的大事小事了。她死后都没闭上眼,年洪生用手抹了好几次都不行,还是“出黑的”有经验,说她一定是有挂心的事,让年洪生赶紧应下来。年洪生想了想说:“艳清,你好好上路吧,我会把这个家挺起来的。”这回,艳清的眼闭上了。
想着这些,年洪生没接年树的话茬儿,而是问年树需不需要他给孩子做午饭,如果需要,他去买菜。年树说邱天去买了,一会儿来这里做,中午都在这吃。正说着,年树的电话响了,是邱天到楼下了,让年树下去帮她往上搬东西。挂了电话,年树下楼去了。
年洪生想,邱天不过买些菜,怎么还要年树帮着提呢?几分钟后,两个人一起上来了,都手提肩扛的,全是行李和衣物,还有孩子的书本。年洪生奇怪,说怎么还把家搬来了?邱天说:“爸,我们搬来陪你,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多寂寞啊。”
年洪生听了,升起一股子邪火,责怪他们要搬来住,为啥不和他商量。邱天说这没啥好商量的,儿子陪爹,应当应分。年洪生见邱天不以为然,拿眼看年树,见他也一脸无所谓,明白他们早已串通一气,没有转圜了。他十分悲伤,妻子刚死,自己就失去话语权了。他绞着手指,像个无助的小孩。年树和邱天都没再和他说话,也没看他一眼,他们一个归置搬来的东西,一个去做饭,年洪生不想在客厅干巴巴坐着,说去接孙子,下楼去了。
时间还没到中午,离学生放学还早,年洪生不想去学校门口等,在路上胡乱转着。他路过一家两元店时,忽听有人喊道:“洪生大哥,你这是去哪儿啊?”回头一看,是薛兰。
早年,年洪生跑客车时,就是雇薛兰当售票员的,后来,年洪生辞了她,她开了这家两元店,日子不温不火的,好在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倒也省心了。
艳清活着时,年洪生很少闲逛,这冷不丁遇见薛兰,有点恍惚,他停下来,问她生意咋样?她说小本生意,混个吃饱不饿,不待年洪生再开口,打听起艳清来,年洪生告诉她艳清死了,她张张嘴,叹了一口气,说自己的丈夫也过世了。恰有几个顾客来,薛兰转身去招待,年洪生就在薛兰的小店里绕来绕去,看那些小物件。转了一会儿,那几个顾客出去了。薛兰看了年洪生一眼说:“嫂子病了这么多年,你尽心尽力照顾,也舍得花钱,大伙提起来,都说你是好男人。”年洪生叹口气说:“要是能找到肾源,她大概还能活一段时间。”薛兰说:“人死不能复生,胡思乱想只会让自己难受,死人看不见你难受了,你应该考虑考虑以后咋办。”
年洪生不敢想以后,薛兰嘴里的以后像深渊,像黑洞,是云里雾里,让他害怕。他看着薛兰,好久没吭声,起身离开时,整个人仿佛佝偻了许多。
年洪生领着孙子一进门,就开始吃饭了。一家人在一起,独独少了艳清,年洪生不适应,他不想吃了,邱天却给他盛一碗饭,还夹块排骨放在碗里。他不想扫兴,坐在了餐桌前,端起碗,刚把排骨塞进嘴里,邱天就凑过来,问他有没有两万块钱。年洪生打个艮,心想,这排骨不是白夹的,便问她借钱做啥。邱天说是娘家弟弟要结婚,彩礼钱还差六万,她们姊妹三个一商量,决定各凑两万,她没钱,还不想在娘家人面前掉价,只能求公公解囊相助。
年洪生拧着眉头,不能接受这个借钱的理由,不说没有,也不说有,大口大口吞白米饭。邱天的脸僵住了,她很不乐意,盯着年洪生。年洪生用余光也能感受到儿媳妇的眼神如芒刺一样扎向他。他像个被猎人追赶的兔子,全身都在发抖。他希望年树能替自己解个围,说说邱天。可年树仿佛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言不发。年洪生失望极了,他想,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自己迎上去了,晃了晃身子,缓一缓坐麻的屁股,说:“邱天,我只有年树一个儿子,该是你们的,早晚是你们的,你不必急。”
邱天说:“爸,我不是急,是娘家那头的人都知道我嫁了个有钱人,在我弟结婚这节骨眼上要是掉链子了,娘家人咋看我?”
年洪生脑子里浮现出艳清,想她要是还在,会给还是不给呢?想来想去,觉得给和不给都不成立,艳清要是还活着,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他脑子里呼呼刮起了风,耳朵嗡嗡响,手拄着桌子站起来,哇地一口,吐在了地上。年树过来扶他,邱天赶紧放下筷子,拿起餐巾纸擦拭地上的秽物。年洪生看着邱天毫不嫌弃的样子,心一下子软了。他漱漱口,回到卧室,没一会儿又走出来,把两万块放在了邱天面前。邱天看着钱,哭了。
客运站一闹罢运,对客流量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一周以后,上头也没拿出任何解决方案,客车司机等不起了,他们都上有老下有下,等着吃饭,就准备正常运营了。可车一跑,不管是短途还是长途,几乎都没有客流了,好时只有十来个人,不好时只能卖三五张票,一天下来,油钱都亏进去了。这样的状况大约维持了半个月,司机们再也没心情赔本赚吆喝了,一合计,彻底停运,客运站就此关门了。
这天,年树一回来,愁眉苦脸的,邱天做好饭,叫他吃,他蜷在沙发上,不肯动,说客运站真的黄了,往后没进项了,日子要坐吃山空了。年洪生在一旁听着,又想起艳清临终前的嘱托,打算买台出租车,让年树去跑出租。年树不干,说好歹家里也是跑长途客运的,一下子沦落到开出租车,挣那几个碎银子,根本不好干啥。年树这样讲,邱天也随风唱影,说开出租车确实面子上过不去,想干这行,还是要弄小型客运,继续跑省城。年洪生看他们一抬一哄的,生出一肚子气,心里有话还不敢说,干脆拂袖下楼了。
从那天遇到薛兰开始,这段日子,趁着接送孙子上学放学的工夫,年洪生总来她的两元店坐坐。没有顾客时,他们会说说过去的人和事,有顾客时,他会帮她照应一下货品,以免有人偷东西。这天,年洪生从家里出来,直接来两元店了。他照例坐在那张凳上,却闷着头,不肯说话。薛兰看他一眼,猜出他有心事,提议晚上叫上几个老朋友聚聚,说年洪生要多见见人,不能总想过去的事。
年洪生摇头,他不想见别人,只想和薛兰倒倒苦水,就把年树要买小型商务车的事说了。薛兰劝他,说做父母的,早晚都要放手,那不如早点放手,过好自己的生活。还说艳清不在了,不能再用艳清的方式去圆全那个家,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年洪生不知道自己能用什么方式解决,干脆说,要依他,不管他们才好,各过各的,谁也别干涉谁。薛兰笑,说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年洪生没想到这样的想法会是问题的答案,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艳清的临终嘱托才是正解。他认为不能放下艳清,就不能不执行艳清的临终嘱托。这么多年,他啥都听艳清的,早不会拿主意了。薛兰看穿了他,看着年洪生问道:“想过以后吗?要一直跟儿子过下去吗?”年洪生没有答案,好像没有艳清的日子,依然轮不到他说了算,他没做声。薛兰见他像风中的稻草,难以自主,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让年洪生替她看店,说出去买点菜和肉,留他在店里涮火锅。
年洪生没拒绝。
傍晚时分,他们坐在店内,边吃边聊,家长里短的话语如同溪水潺潺,越说越掏心。窗外的夕阳洒下余晖,落在桌面上,给这个普通的傍晚增添了几分温馨的色彩。不觉间,天色渐暗,店内的灯光也变得柔和,待年洪生起身告辞时,已是夜里十点多。薛兰亦需回住所,两人并肩走在街上。此时,夜灯昏黄,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行人稀疏,几辆出租车驶过,薛兰均未招手,年洪生便陪她缓缓而行,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
路上,薛兰讲着自丈夫离世后,有不少人为她介绍老伴,她总觉得那些人都太过现实,一见面便斤斤计较,让她对老去的日子毫无期待,宁愿一个人过完余生,也不想随便找个人将就了。到她家楼下时,她望向年洪生,眼神中满是感慨,说自己这么多年没找到合适的伴侣,其实也是因为年洪生。艳清在世时,他对艳清那么好,别人给她介绍老伴儿时,她总拿他做标杆去比较,渴望也能遇到个一心对自己的人。年洪生愣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也交织着感动和惊讶,他没想到自己在她心中有这样的地位,嘴角微微动了动,不知该如何回应。
薛兰很失望,还是笑笑说:“等你有续弦的想法时,要记得我是排第一号的。”
年洪生笑了,带着一丝苦涩。
薛兰拍拍他的胳膊,上楼去了。
年树的小舅子结婚那天,恰逢周末,年树和邱天去参加婚礼,把孩子也带走了。这个夜晚,又成了年洪生一个人的。他把所有的灯打开,空空坐着,他很享受这份空,他在这空里能捕捉到和艳清的过去,可以凭着想象,把他们曾经有过的不容易,好好弥补一番,就像艳清没有离开一样,他们都重新做个好妻子、好丈夫。不知不觉,他在自己编织的想象里泪流满面,在通明灯火的照耀下,带着眼泪进入梦乡。年洪生很奇怪,这一辈子,他从没这么频繁地哭过,咋就这么脆弱了呢?咋就活不出艳清的影子了呢?有很多次,他想忘记关于艳清的一切,因为每次想起来,都太难过了,都大病了一场似的,可是,他无法把记忆剔除,只能遵循自己的内心,一遍一遍受折磨。
这一夜,他睡得不好,翻来覆去的,做了好几个梦,醒来后,恍惚每个梦里都有艳清,具体梦了什么,又完全记不清,便越发郁闷,连早饭也不想吃,又跑到街上去了。
他在街上绕来绕去,又绕到了薛兰的两元店。这回,他没好意思径直进去,是想到了薛兰昨晚的话,内心有些翻腾,不是翻腾要和薛兰怎样,是翻腾自己并不能和薛兰怎样,还频繁出入人家这里,会不会给人家带去一种错觉,那样,岂不是误了人家的余生?想着这些,正欲转身离开,两元店的门开了。薛兰冲着他叫道:“洪生大哥,我看你在门口转悠半天了,咋不进来呢?”年洪生怔了怔,把脚步调转过来。
这个两元小店里,今天有一点特别,是薛兰在靠近收款台的地方,摆了一个茶案,两只茶盏已经静候在茶案两端,只等有人落座,茶水一泡,开启一段静谧的时光了。
年洪生不傻,猜出这是薛兰专门为他准备的,啥也没说,坐在一旁。薛兰有点慌张,在另一端坐下,从茶案底下拿出茶叶,丢进茶壶里,说:“记得当年和你跑车那会儿,你喜欢喝茉莉花,不知道口味变了没有?”
年洪生没想到薛兰还记得这些,可是,跑车那会儿,为了提神,他才总喝些茉莉花,这几年,他的睡眠越来越不好,已经很少喝茶了。待茶水沏好时,他还是喝了起来。没有顾客来,薛兰也喝了起来。这一通对饮,固然又是越说越近乎,相互回忆起之前的很多美好来。
那是薛兰给年洪生当售票员的那段时光,薛兰每天跟着车跑,掌管着除了方向盘以外的一切事宜。在午休时,年洪生的电话都要她来接,俨然有大内总管的风范。行内的人都理解,这是怕电话搅扰年洪生的休息,影响返程时的行车安全。行外的人却唧唧歪歪,议论纷纷。有一回儿,有两个经常坐车的,在车上嘀嘀咕咕指指点点,薛兰起身去验票时,她们也没有发现,头抵着头,还说着。薛兰明显听到,她们是说年洪生的老婆还没死,就开始给自己预备下家了。薛兰很生气,在她们身边一直站着,等她们冷不丁抬头看见她时,都脸不红心不跳的,同时叫了她一声嫂子,薛兰气得直哆嗦,也没好发火,因为她也闹不明白,这嫂子的称谓,是从哪里论来的。
好事从来不出门,坏事转眼传千里,没过多久,不管行内行外,都开始有他们的传说了,也就是那节骨眼上,年洪生辞退了她。她以为年洪生是避嫌,岂不知,年洪生是为了安顿自己的儿子。那样的离开,也算正当时,人都是有感情的,要是年洪生当年没有辞退她,她也不敢保证那些传闻会不会成了真的,毕竟,她对年洪生是生出过敬意的。一个男人,又会挣钱,又对老婆好,哪个女人不佩服呢?
此刻,他们面对面坐着,说起那些传闻,薛兰觉得有些好笑,可那时的年洪生,心思都在如何挣钱,如何维持艳清的命上,关于那些传闻,一点也没听说过,听薛兰这么一讲,恍惚也回忆起一些异样的眼神,甚至联想到艳清当初劝他再找一个人过后半生的话,大概也是被什么人吹了耳旁风。不禁觉得对不起艳清了,怪不得她死时不肯闭眼,一定不完全是放不下年树呢。他不想背叛对艳清的承诺,那是一生只能许一次的誓言,生同衾,死同穴,即便艳清先去了,他也再不做任何人的丈夫。他恨自己不该来找薛兰,站起身,说:“其实,我早不喝茉莉花了,今天真是个例外。”
薛兰一下子定住了,正去给年洪生倒水的手,僵在了半空。
星期一一大早,年树一家三口从岳丈家回来了。邱天去送孩子上学了,年洪生见只有年树一个人在,问年树组建小型客运车队的事还弄不弄。年树说弄,不弄以后拿啥生活?年洪生说组建车队不是小事,成本太高,万一把车买回来,生意不好做的话,钱等于打水漂了。他还想劝退年树。
年树很不耐烦,扬扬手说:“爸,以前咱家的事都是我妈做决定,我妈那时有病,只能顺着她,现在我妈不在了,咱们谁都别再委屈自己,都按着自己的想法活吧。我也这么大的人了,自己拿一次主意不行吗?”
年洪生凝视着年树,耳边回响着他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似曾相识,皱了皱眉,在脑海中搜寻这熟悉感的源头。片刻,他大悟,这并不是在某个遥远的角落听闻的言语,而是自己曾经在薛兰面前,一字一句吐露的心声:如果命运允许他做一次主,他愿意选择与他们各走各路,彼此的生活不再交织,互不干涉。此刻,年树说了和他一样的话,他脑子里快速闪过一个念头,艳清走后,自己还用艳清的方式圆全这个家,是不是一种罪?如果抛开艳清的遗言,自己还会这么执着于年树和邱天去怎么选择生活吗?他不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倔强地反问年树道:“你自己拿主意可以,钱也是自己拿吗?”
年树说:“我有没有钱你不清楚吗?”
年洪生说:“那你拿啥买车?”
年树说:“我妈走了,家产有我一份吧?”
年树要分家产?这就要分家产了?年洪生霍然傻掉了,他想过年树两口子心里惦记着家产,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还没死呢。”
年树冷冷地,看也没看他,说:“我分我妈那份,有毛病吗?”
年洪生说:“我要是不同意呢?”
年树说:“爸,你拿不拿钱,这几台车我都买定了,就算贷款我也干了。”
年洪生被年树这句话唬住了,他知道,自己拗不过年树。年树真敢去贷款。
他妥协了。他不能看着年树去花带腿儿的钱。
就这样,年树把五台小型商务车买回来了,带着曾经一起跑客运的几个司机,从县城到省城,从省城到县城,来回跑起来了。客流不错,天天都是爆满,只是投入的底子太大,想收回本钱,需要一点时间。
为此,年洪生上火了,整天吃不好睡不好的,做梦都担心那小两口是三分热度,等热度一过,又不好好经营了。因为跑这种小型客运,并不轻松,司机们要起早贪黑不说,座位也都是要提前预订出去的,这就要有专门处理乘客预约的接线员,登记每天几点去哪儿接人、把人送到哪儿。可能是年岁长了一点的缘故,新车跑起来这段时间,年树和邱天都异常“守铺”,为了省钱,邱天还主动说要担任起接线员。
年洪生不同意。年树每天要起早跑省城,三四点钟就起床,接线员的手机二十四小时随时有乘客的预约电话打进来,生活节奏完全没有章法,孩子也会受到干扰,本来学习就累,要是睡眠再不足,成绩很快就会下滑,节省那点钱,与孩子的成绩相比,如同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他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就提出让邱天和年树带着孩子回自己的房子去住,年树专心跑车,邱天专心照顾孩子,他来当接线员。
邱天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年树不同意,他担心父亲岁数大了,扛不住。经过一番商讨,最后敲定,年树和邱天回自己的房子去住,由年洪生专心伺候孙子。年洪生同意了。
这样,年洪生和孙子开启了他们的二人生活,他送孙子上学、放学、去补课班、陪写作业,做一日三餐。因为每天要按孙子的口味买菜,年洪生在上午时总要跑一次菜市场,不慌不急,逛到孙子快放学了,才回家做饭。下午时,把孙子送走,他习惯打扫卫生,把屋子收拾得像艳清活着时那样一尘不染。一段时间下来,虽然还是时常会想起艳清,但日子的空缺被孙子占去了大半,他充实了许多,渐渐理顺了生活的规律,一切变得有序。
有一天,年洪生做完家务,刚闲下来,无意间在电视柜的抽屉里发现一本相册,都是他和艳清的合影,不禁暗自庆幸,这一定是邱天收拾房间时落下的,便一页一页翻看着。每一张相片都是一段时光,都勾起一段回忆,他想起很多故事,一时间,又入了神,以至于电话冷不丁响起时,竟吓一哆嗦。拿起一看,是薛兰打来的,恍然意识到,自己有好久没去两元店了。
薛兰这通电话,也是问年洪生为啥有些日子没去这个问题。年洪生就和她聊了聊家里的近况。薛兰说只要心情好,没别的事就好,末了,说既然他现在一个人住了,等自己不忙时,会来看他。
撂下电话,年洪生收了相册,给孙子做午饭去了。他没把薛兰那句会来看他的话放在心上。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年洪生开门一看,正是薛兰。他有点惊慌,连忙请她进屋,端来水果,沏了茶水。
薛兰坐在沙发上,环视着屋子,夸赞年洪生一个男人,把家收拾得这样干净,真是难得。
年洪生也坐下来,说自己很感激薛兰真过来看他,自打艳清去世,薛兰还是第一个上门关心他的人呢。说话间,不觉地,年洪生把那本相册拿出来,从头翻着照片,给薛兰讲着照片背后的故事。一开始,薛兰耐着性子听,见年洪生越讲越起劲,看看挂钟,提醒他该给孙子做饭了。年洪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解嘲地笑笑,把相册放进抽屉,去了厨房。
薛兰没有要走的意思,年洪生留她一起吃饭,薛兰满口答应下来,乐滋滋的,说这顿饭她做,让年洪生只管接孩子就行。年洪生本来只是客套,到了这一步,只好把厨房交给薛兰,下楼接孙子了。
在接孙子回来的路上,年洪生还担心进门后要怎么给孙子介绍薛兰,到家却发现薛兰已经走了。饭在电饭煲里焖着,菜都做好了,摆在桌子上,用盘子扣着。孙子跳到餐桌前,大声嚷嚷道:“爷爷爷爷,你以前都是把菜焐在锅里的,今天怎么都扣起来了?”
年洪生心虚,不敢接孙子的话,让他赶紧洗手吃饭。孙子非不,掀开盘子,见扣在下面的菜,更是诧异,说:“糖醋排骨?爷爷你不是不会做这道菜吗?今天怎么做出来了?”看着菜,年洪生也一惊,胡乱说:“你爱吃,我就对着手机学的。”孙子信以为真,洗了手,大口大口吃起来。
年洪生没有立即陪孙子吃饭,他有点乱情绪,闷闷想,如果这样下去,薛兰很有可能再来,万一哪天被年树或者邱天撞见,他将无法说清,也对不起艳清。暗暗发誓,下次薛兰要是再说来看自己,要找个借口推脱掉。
然而,薛兰下次来,根本没给年洪生找借口推脱的机会。这天早晨,年洪生送完孙子上学,买了菜回来,就看见薛兰站在门口等他呢。年洪生很紧张,问人家这么早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薛兰笑,说啥事也没有,就是买了一块新鲜的羊肉,想和年洪生一起包饺子。年洪生能说什么呢?只能请薛兰进屋。
一回生二回熟,进了门,薛兰一头扎进厨房,又剁馅子又和面的,忙忙活活,要是被外人看见,无论如何都会当她是女主人。年洪生看在眼里,又焦躁又难为情,薛兰见状,反倒安慰他说:“咱们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舒坦怎么活,孩子们都忙,咱们自己找乐,把自己照顾好,就是给孩子们攒福气呢。”年洪生敷衍地笑笑,心里直打鼓,无法安心享受这时光。薛兰不管,把一切弄好,拉过年洪生,让他擀皮,年洪生只好硬着头皮拿起擀面杖,薛兰则包饺子。
手上一忙碌,气氛也由拘谨转到融洽,年洪生从焦躁和难为情里挣脱出来。有那么一瞬,似乎忘了艳清,也忘了儿子媳妇,完全沉浸在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有说有笑的,就像眼前的人和他生活了很多年,待他猛然意识到这个人并非艳清时,自己也一惊,原来,竟然可以和艳清以外的一个女人如此默契。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翟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