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米家昌决定留在家里
去年11月底,我从东莞回家,生了一场病,病愈后没再返回东莞打工,就留在家里帮忙打点酒楼生意。
酒楼是两层楼房的前后院子。后院为主,正对楼房的南墙是青砖垒砌,墙头盖上泥瓦,以司院墙之责。东西向的房屋各有四大间,加上主楼二楼的两间,全带卫生间和自动麻将机,标准的餐饮雅座。楼房前是院场地,右前方的堰塘周围站有半百树龄的樟树、杨柳、皂角……它们撑开了蓊郁大伞,连同场地边种植的果树和花圃,轻松担当起生态停车场之称。
酒楼大名玛瑙河酒楼,老妈赐予的。老妈性子烈又要强,人称米辣子。酒楼筹备时,我读高三,学业糟糕,不想挤那独木桥,只等毕业,去向嘛,要么回家务农要么外出打工。说实话,我没得选择,现在哪个小年轻能安心扎在庄稼地里?外出打工吧,老妈认为我这个结巴子老实羞赧,出远门是在冒险,还郑重地警告我——只怕你米家昌被人卖了还在帮忙数钱。她巴不得我在家务农吧。彼时,哥哥米家顺刚成婚,两口子想做副业,就趁机鼓动老爸老妈开餐馆,也为我找点事情做。那时老爸还在,身体也好,在外面做小工,对于开餐馆的提议,他没意见,不过有无意见不重要,一个上门女婿,就没说话的份。老妈的意见才叫意见,她倒爽快,说,好啊。
其实,开酒楼是老妈的梦想。我的祖母米秀临终时交代:米家以前在董市镇上开有玛瑙河酒楼,后来遭劫停业,现在你们回到董市,酒楼看能不能重开……那是遗言啊,老妈就铭刻在心了,只等机会来。可不,哥嫂两人建议来了。再说,米家祖传好厨艺,几代人都是厨师,且是厨师班里的头儿,以前被尊称为“局长师傅”,手艺级别两相融,够玩味的。现在呢,农村过客讲究了,常选择酒店餐馆,“局长师傅”渐行渐远,几近绝迹。老妈米辣子三十出头做“局长师傅”,没干几年就歇手,手痒得很,能捡起老本行,用她的话说,那是三伏天喝了冰水——正中下怀。
再进一步说,楼房位于玛瑙河东边的堤岸下,与镇上隔点距离,却不太远。堰塘前是国道,车如流水马如龙,餐馆不愁没生意。这好位置,说来也是运气。九十年代中期建设三峡大坝,我们米家原住地泄滩要搬迁,祖母米秀一听可以搬到董市,第一个响应,就被安排在玛瑙河村国道边一个闲置的旧房。那房主已去世,儿女均在外地工作,房屋破旧得没看相,儿女就托付村里管理。老妈拿到安置费,推倒旧屋起新楼,两层楼房矗立在国道边。平时摆路边摊挣点小钱,我们又将农田改种大棚蔬果和林木,规模不大,收入却稳定。考虑到我毕业后的去向,开餐馆又多一份理由。老妈脱口送出大名:玛瑙河酒楼。
我一听,不由抽鼻呲笑。老妈敛出刀锋脸斥道,结巴子你门缝眼看玛瑙河和董市,记得要睁大些。随后摆起古来——那不过是以她的口吻重复祖母的讲述。
玛瑙河盛产玛瑙石,以前遍地都是,有了这底气,老董市是八卦炉里睡觉——热气腾腾,小汉口之称也不勉强。老正街有外国的银行、交易所、老餐厅和办事处,那真是山尖上打鼓——四方闻名。老董市不只玛瑙河,还有五大湖,统称为云盘湖。湖边的古刹寺院也多,金盆山和水府庙有几朝几代的历史了,日寇入侵前香火旺盛。虽然一到汛期,湖泊漫溢,整个镇子站在水上,出入靠船或者骑马,不过那是另一番景致,要不,老董市怎会被称为“中国的威尼斯”(天,她居然晓得这个城市名)?水退后,大街和河边总能捡到玛瑙石,谁家没有上好的玛瑙首饰?哼,肚里有货的人,一听玛瑙河酒楼就晓得故事多。
那又怎样?沧海桑田,往事不提。我半闭双眼,佯装打瞌睡。哥嫂两人却频频点头,嫂子乔玲巧一边点头,一边称赞酒楼名有气象还顺口好记。老妈满脸得意,悠着语调交代,你们要记住,咱们米家解放前就在老正街开玛瑙河酒楼,那可是戴斗笠坐席子——独霸一方,后来遭劫去了泄滩,而今咱们移民到这里,这叫回归,可真要把老本行捡起来。那时,她半仰的瘦长脸透过滤镜般滤走老苍,呈现年轻时的清丽动人。
玛瑙河酒楼三月中旬开业,我六月毕业,十月初就到东莞打工去了。不走不行,那些乡邻亲朋遇到我一次,就好奇地拉着我问——哎哟,米家昌,你只是一个结巴子,人又不傻,一个高职高专都没考取?我回答他们,我就没参加考试。话题会衍生更多的枝杈——为啥呢?你生病了?或者是你惹事被取消资格了?天晓得,那些绕嘴的疑问对于一个结巴子来说有多难受。不见不烦,那就外出打工去,兜兜转转,最后我在东莞一家鞋厂待了好些年。
酒楼是正宗的农家饭。自家养的鸡鸭鹅和猪羊不用说,玛瑙河里的鱼虾也是主打,时令瓜果和蔬菜更是锦上添花。这些年,酒楼从两三张饭桌扩充到两位数,而接待红白喜事的宴席时,前后院子用上,一次能摆下二三十张饭桌。凭借精湛的厨艺和好食材,酒楼名声突破了董市镇,辐射到江城市了。天气晴好的周末,家门前和旁边村道停满了车辆。食客除了吃饭,还来赏景。
玛瑙河从安福寺淌来,到了董市北边,分出几个支流贯穿了整个董市镇,再奔袭到长江……那是七八十年前的光景,而今只余一条笔直河道,在村西流过。汛期,河水丰盈,两岸的杨柳、水杉、枫杨青碧婆娑,芦苇、水草、灌木站在洲屿上,伙同缤纷野花,铺呈美轮美奂的景致。秋冬季,水流枯竭,河床和石头凸显,洲屿枯黄,常青藤坚守最后的绿意,在荒芜中渲染江湖之远的逍遥。水落石出后的河床及其两岸,以往总有玛瑙石袒露,现在难得一见,却也不排除淘到珍品的可能。说到底,淘宝是附带的助兴行为,赏景才是初衷。
赏完景,回到酒楼喝酒吃饭,口福下,惬意满身。酒楼名声远扬,周末和节假日,吃饭须提前预定,否则会扑空,除非耐得性子等下去。
每次盘点当天的收入,哥嫂都笑得合不拢嘴。老妈却不,扎完账,就会吊起一张老脸叹息。嫂子乔玲巧就拿肩碰下大哥,嘀咕道,看看看,又在叹气,叹啥子气?
叹啥气?原因老妈嘟哝过,新酒楼收入再高,也比不上先人的酒楼,主要是差一样东西,一个青石雕塑。酒楼门前或院子里摆放雕像,常见,衬托酒楼的威仪不说,还能辟邪祛恶纳福招财,总之,就那么一回事。我们后辈也懒得理睬老妈的嘟哝。再则,酒楼不是米家挣钱养家的唯一门路,是建立在种植主业上的副业,没那么讲究。
好歹,酒楼生意一直好,辅助主业养活了一大家人不说,哥嫂的两个孩子上学的费用绰绰有余,还为治疗老爸的尿毒症提供了强有力的资金保障,要不,老爸挺不了多久的。老爸去世后,酒楼生意继续好,随后因为疫情歇了一段时间。疫情后,生意又与往昔无缝对接,不久,我回家。
这次放弃打工,留下来打点酒楼生意,这个决定,是去村委会,遇见蒋晓青陡然下的。
二 蒋八斤离家出走
又是黄昏了。窗外的树杪有些沉重,树杪上的金色倒是灵动,这得益于金色上流动的暮云。暮云成团成片,撒开双腿跑起来,扬起的尾巴左右摇晃……是白马啊。骑马者抓紧马辔头,白马飞驰。
他们又回来了。
我一阵激动,打开半掩的铝合金窗户,瞪大了双眼。马背上的人俯身,飞快地与白马融合,在黄昏中,在金黄的浮尘中腾腾远去。我右手抬起,朝向滚滚金色缓缓地摇动。
终于,金色退隐,白马消失,铅灰色夺走我衰弱的视线。只有风,漫天漫地扑来,似要席卷我整个人,甚至我的思维。我关闭半扇窗,又微微合上另外半扇窗,坐下。
爷爷,天快黑了,风大,小心感冒。孙女晓青下班了,她走进房间,顺手拉开电灯,又关上窗户。她拍拍我的肩膀,右手指向前面墙角站立的那尊塑像,蒙着红绸的塑像在灯光下烧起一团红火。她低声道,我知道您又看见他们了,这不,他们回家了。
是啊,他们一直都在呢。我点点头,目送晓青离开,又叮嘱她把电灯熄灭。黑暗如泄闸的洪水涌来,夺走我模糊的视线,也快吞没我的身体。但这正是我需要的,黑暗浓烈,我才能更好地见到他们。
八斤。哦,有人在唤我。
一身灰蓝长衫,身形瘦颀,是父亲蒋民成。他笑眯眯地推门进来,询问倚窗而坐的男孩子是否完成了今天的功课。那个豆芽身形的男孩扔掉手里的毛笔,嚷道,我要去石牌,这几天围鼓子戏都在唱保卫石牌的英雄事迹,听说那个地方守住了,就能阻止日寇西进的步伐。父亲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瘦脸拉长,双目圆瞪。我再次警告你,保卫石牌是军人的事情,你小子念好你的书就行,否则我真就关你禁闭。父亲压着话尾余音转身,砰的一声关上房门。男孩坐下沉思,而双手在书桌上游弋,碰倒了墨水瓶,墨汁溅到衣袖和裤子上。一个决定在他心中冒出,马上去石牌。为了鼓舞自己,他拿起笔墨写下:大敌当前,好男儿应该浴血疆场,孩儿去了该去的地方,勿念。
那时是上午,午饭尚早,一天的好时光正开始。他胡乱收拾一个包袱,扔出窗外,然后推门而出,衣服上的墨汁正是出家门的理由。
男孩子跑到街上买了几个烧饼,一口气跑到南河,爬进一艘船。船咿呀离岸,他呼出一大口气,呵呵笑出了声。
我清楚地看见男孩子的面容。双目炯炯,清瘦的脸上泛出红霞似的光辉,胸口却燃烧一块煤球,那亮堂火热的光芒几乎穿身而出。
他就是少年时的我。我生下来足足八斤重,故取名八斤,但是奶膘掉完,身体就瘦下来,一直瘦,十四岁时身板就像一根纤细竹子。然而,这样一个细弱身材的少年,在春天离家出走了……那匆忙的奔赴身影,穿透重重岁月多次站在我面前。每次看见他,我的心就会惊叹,这是非同寻常的出走,小伙子。
我怎能不惊叹?这次出走,改写了我乃至我家人的命运,又岂止我们蒋家?还有……
我激动地站起来,拄上拐杖,在黑暗中踱步向前。三步,五步,八步。我伸出右手,准确无误地触摸到那个静静伫立的雕塑,一把拉下蒙盖的红绸布。
灰白的石像凸现眼前,在黑暗中浮腾一阵虚白的光。白马,白马上俯身的人,他们在我眼前一起朝前奔跑,呼呼的风声响彻耳际。
骑马者是谁?
孙女晓青曾反复问我。我也在心中重复这个疑问,是谁?是周连三和他的部下,是我父亲蒋民成,是玛瑙河酒楼老板米田园,是……他们顺着我的思维,不,是回应我内心的呼唤,依次站在我面前。他们笑着,嘴巴嘟哝什么,转瞬又纷纷打马而过。我想喊,嘴角却溢出口水,被浸润的舌头霎时膨胀,蜷在嘴巴里,笨重又热气腾腾,一股迷雾升腾扩张,迅速地弥漫脑海,又霸道地从眼睛鼻子嘴巴寻找出口。
甚至,它们调皮地在我体内下沉,下沉到胸腹,再到四肢。白雾包裹我这具九十有余的肉身,我想举起自己,从中拔擢出那衰朽却又尚未完全僵硬的自己。但是,疲软和混沌架空了我。
只有耳朵还未完全被它们侵袭。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啊”声和呼喊,晓青。
砰,房门推开,灯光驱走黑暗。
孙女晓青扑来。爷爷,你又犯迷糊了,咱们吃药吧。
唉,我太老了,每隔几天总有迷糊混沌的时段。可叹的是,清醒的日子正在逐渐减少,还不可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岁月饶过谁?可是,大浪淘沙,会最大限度地显露时间的真相。衰老和僵朽,我不如欣然接受。接受即将到来的收容时光,也接受不可抑制的错觉——不是吧,是回忆。回忆霸占我的思维,抢夺它的弹性,我何不一一道出那些往事?
所幸,我的孙女对那段历史很有兴趣。
吃过药,我歇息一会儿,孙女也准备好晚餐,我的神志清醒过来。餐桌上,晓青兴奋地告诉我,爷爷,我今天下乡采访,又听说了“骑士计划”,还真是百听不厌啊。
哦,她的兴趣不是现在才开始的,许久以前,从见到那个不离我房间的白马骑士像就开始了。往事滚滚而来,而我一言难尽,何况那些年她因为求学,在家的时间有限——那时,我们的家还在长江中下游交界的孤岛上,准确地说,是在岛南冯口居住。晓青学业棒,初中在孤岛镇上住读,高中考到江城市重点高中,也是住读,而大学毕业后,学艺术的她考回家乡,就职于江城市文化馆,三年前又来到董市镇玛瑙河村当村官,随后我们买下董市镇政府后面的一处民居,打算在此长住。选择这个地方,也是为了圆我的心愿。这个地方啊,可非寻常之地,七十年前是佛教圣地金盆山,而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被日寇占领驻军,以供应军需来攻打石牌,结果呢,被“骑士计划”给予重击。
要说“骑士计划”,还得了解彼时的老董市。老董市位于巴峡与荆楚平原的过渡地带,上通巴蜀下接汉沔,南抵洞庭北至汉水,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商贸中心,还驻有英美法等国银行和海事办事处。
1940年6月,日军在老董市金盆山驻军,又在寺院后面修建军火库和粮仓。金盆山三面临水,高台耸立,林木环抱,飞檐流光,唐诗曾赞它“江分三峡浊,山黛九岗清”。南来北往的香客不断,晨钟暮鼓绵延不绝,历朝历代不断扩建,至清代已形成建筑群。民国时,金盆山不仅拥有庞大的寺院,还修建了粮仓和安民堡。日寇驻军后,整个金盆山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备森严,但是,它三围环水,且东北向只有一条溪流,夏汛时溪流有水,其它三季都干涸,山上山下林木密集。水与木联手编织的柔韧,可天生就是“森严”的克星。
日寇在老董市盘桓五年,不断遭受多方力量的打击。众所周知的是海军将士,在沱水至清江汇入长江口处布雷,阻止日军军舰西进,此外还有社会各阶层组织的力量。1942年年初,老董市出现名叫“骑士”的组织,多次暗袭日军,劫持军需,清除汉奸。这股力量有在古老背鸦鹊岭一带抗日的土匪周连三部队,有蛰伏在安福寺紫荆岭一带的地下游击队,还有农民、商人、学生、艺人、和尚、道姑……
传诵最广的是骑士们实施的一个营救计划。
1943年年初,日寇集结水陆两条线路的兵力,准备拿下石牌,荆楚大地和巴楚交界处全都戒严。布雷海军得到消息,3月17日起,日军将从水陆两面齐进,拿下清江口水路上的防线,并袭击母猪峡,逐步控制沱水至石牌的水路。布雷总队接到任务,分发给小分队,要求小分队分时间分水段展开行动。
当夜的子时,沱水段布雷队就在白洋一带水域布雷。那晚小雨淅沥,天地合围,漆黑若铁。日伪军也许嗅到什么信息,深夜时集结,在长江两岸和江心开始巡防……寅时,沱水段响起密集的枪声。枪声不断,从白洋到姚家港,再到玛瑙河入江的岸口。
天色尚未破晓,老正街上的玛瑙河酒楼最先开门,老板在楼前台阶上铺好一个防滑地垫,又在右边墙角放上一盆仙客来。这酒楼综合了巴楚风味,老板米田园见街道洋人不少,又将中西餐糅合,创造出独特的西式风味,生意火爆。米老板从小跟随一个柏姓男子跑货船,与柏家的女孩青梅竹马,米田园成人后,入赘柏家,并在老董市老正街买下一栋老房子安居,随后做起酒楼生意,几年下来,生意风生水起。日军封锁时期,酒楼食客大减,却也三两不断。
随后,米田园入厕,打开后门,迎来一个戴黑帽的男子。
布雷二队六人有三人被捕,两人牺牲,还有一人下落不明。被捕的三人有两人是海军,另一个为游击队战士,均被押在老董市水府庙里。上级命令,尽快救出三位同志,不遗余力。
水府庙位于长江边,里外都有日军驻守,硬闯无异于送死。于是布雷队策划“骑士计划”,声东击西,佯攻金盆山吸引水府庙兵力,再去救人。而金盆山的建筑是寺院,精致宏伟肃穆,恭敬还来不及,岂能冒犯?那么直取寺院后的军火库,届时,侵略者定会调集老董市所有兵力全力保护……黑帽联络完,匆忙离去。
此时,天空刚露出一抹青白色,而雨水连绵,擦洗还未破晓的天光。米田园又在左边墙角放一盆仙客来,接着做好青蒿米团和粉蒸五花肉,天色已大亮。他将米团和粉蒸肉端到酒楼外的一个台架上售卖。不一会儿,一个头戴尖斗笠的骑马者迎来,下马,左右看下仙客来,再买下一布袋米团。米老板劝他另买一碗粉蒸肉,说是酒楼招牌菜,最适合喝早酒了。戴斗笠者朗声答道,这年头过早就吃肉等于造孽,吃米团才是过日子,一餐管一天。米老板“嗯嗯”称是,送出另一个布袋,换下戴斗笠者手里的米团,并说道,实在人,这个袋子多送了一个米团。戴斗笠者上马,匆忙离开。他能去哪里?全镇都在戒严中。
但是啊,老董市那地方不好说,满是意外。潇潇春雨不绝,网络状的云盘湖一夜涨水,水流漫溢,直至大小街道。人家骑马就是蹚水,当做私家船划了。这也限制了封锁的有效性。
骑马者朝玛瑙河方向蹚水而去,再折向西北,那里正是土匪周连三部队的地盘。
插画/吴琴
三 米家昌遇见了蒋晓青
我听老妈说,玛瑙河村的村长现在是个年轻的女伢子,很有板样,却倔得很。后面一句话,简直是牙巴骨咬出来的。
我问她,是不是和人家发生矛盾了?
她嗯哼声,瘪瘪嘴,掉头走开。嫂子就捡过话头解释。
老妈和小蒋书记不对付。
本来两人也没多大交集,小蒋书记上任不久,出门学习了几个月,随后就是防疫,但来家里走访好几次,不料,老妈与她杠上了。去年夏秋两季干旱,大小堰塘包括玛瑙河都干涸,小蒋书记组织村民抗旱,自然是从长江引流来浇灌田地。米家也有田,除了大棚蔬果,还有一半是林木。小蒋书记大手笔,引来长江水灌进田野,半个月后,咱们家林木死了一些。林木也怕干旱,却不同于庄稼地,关键是,咱们家没有申报旱情。老妈就把责任归咎村委会。小蒋书记来现场看,走遍林地,表示这事无厘头,村委会无法补偿。那没得商量的派头令老妈恼火不已,她就拉着我们两口子拍照,再配上文字在网上发。
两三天后,小蒋书记找到你大哥,给出意见。那些林木死了,是事情,但与村委会引流抗旱是否有直接关系,还需要认定,因为据她了解这些林木是新补的,且在春夏之交,而咱们家一直在施肥,遇上干旱当然不利,怪就怪村委会引水迟了些。你大哥当时嘶了下嘴巴,没吱声。一旁的我忍不住了,就说,小蒋书记还真是实地调查了,不过呢,咱家林地比庄稼地的地势稍低,而灌来的水猛烈——施肥与灌水到底谁是元凶?不好说。
小蒋书记显然有准备,又说,我了解到,实际在我们灌水抗旱前,你们补种的林地都在枯萎,嗯,不管如何,你们发照片说事,有些强迫味道,乡邻们对这事也是议论纷纷,看着我们村委会的态度——这么说吧,若是我们同意补偿,乡邻们以后大事小事就会效仿,为啥?因为会产生一个印象,那就是事实根据不重要,重要的是先闹开,还会说,米家就这样闹赢了,你们米家因为酒楼可是名声在外啊,总体来说,发照片闹事对大家都不好。
这话顺耳。你哥答应删除,本来当时拍照时他就不乐意,却拗不过正在气头上的老妈。不过,我们礼让了一步,小蒋书记也该多少表示下救个场面,我又忍不住插话说,我们发的照片可以删除,但我婆婆照样会闹,她一辈子都只认死理,犟起来天下第一,小蒋书记只能排第二,不信等着瞧。
小蒋书记呵呵笑了,点点头,还说,所以才找你们沟通,因为我领教过,不过,我不怪她倔,怪我没给出让她信服的答复。
好吧,那就等她的答复。直到11月初省里来检查,那事还没音信,老妈气不打一处,准备那几天去村里堵小蒋书记。不料,小蒋书记先一步找到咱们米家来。她是来调研酒楼情况的,因为来了政策,鼓励农户开办农家餐馆,还有补助,而且饭店开到一定规模,可以申请无息贷款。福从天降了。老妈兴奋得头晕,也就将那事暂且放下。
情况就是这个情况,说大不大,说小还是件事情。嫂子乔玲巧拍拍手,总结道。我嗯声,问她那个女村官的大名。
小蒋书记啊,大名蒋晓青。嫂子答道。我一惊,心中就发问,蒋晓青……是她吗?
第二天早上,我信步走去村委会。刚进大厅,瞥见一个扎马尾巴的女孩子正在打电话。女孩子清瘦娇小,一张白皙瓜子脸笑意盎然,说话时,右边眉头上的肉痣一颤一颤地,颤出微弱而清亮的光线。
没错,这就是蒋晓青,就是我打工的鞋厂里的设计师阿明讲述的蒋晓青,阿明的妻子。我还是不回鞋厂打工了,就留下来吧。我转身回家,腾出了皮箱里的衣服鞋子和日常用品。
蒋晓青竟是玛瑙河村的村书记,我心中愕然。她不是在江城市从事文艺工作吗?阿明亲口说的。
我和阿明是在老乡聚会上认识的。阿明爱喝酒,酒量也好,老乡中,只有我能匹敌阿明的酒量,我们俩都羞涩,属于慢热型,而酒精点燃了感情,我们熟络起来。阿明是武汉人,听闻我来自江城,就感叹了,告诉我,他的妻子也是江城人,有几次机会可以来东莞工作,却死守那个小地方不放手。阿明腼腆,讲起妻子来却滔滔不绝,夸赞蒋晓青出类拔萃,人长得清丽脱俗,特别描述了她眉头上亮晶晶的肉痣,说是她的另一只眼睛。他又夸赞蒋晓青聪慧,大学艺术专业成绩一直领先,但是脾气倔,毕业后执意回家乡工作……谈得最多的还是蒋晓青的家庭情况,说她有个年逾九十的祖父,曾有过特殊经历,说到这里他提到了老董市的玛瑙河酒楼,只是一带而过,而蒋晓青对祖父很有感情,拒绝去南方打拼正是为了陪伴老祖父——讲到此处,兴致勃勃的阿明就会沮丧,仰头吞进一杯酒,重重地将酒杯掇到桌面,嚷道:但是她跟我来南方,我们可以把老祖父接来,她偏不答应,怪人……看得出,阿明对蒋晓青爱怜之余,还有愕然不解。
阿明的妻子守在江城市,还是在董市这个乡镇,却非从事文艺工作。看来,蒋晓青是转行进入村官队伍的,这个阿明知道吗?也许知道,却不愿提,话说“文艺家”多中听啊,却转行当村官——我有些认可阿明对她的“怪人”看法了。
翌日早晨,我骑摩托车去找垂钓者买早鱼,车爬上玛瑙河大堤,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跃入眼帘。她站在堤边的一个石墩子上,面向玛瑙河举着手机拍照。四月早晨的玛瑙河波光粼粼,河岸两边的树木葱茏蓬勃,而野花争先吐艳,实在养眼。不过,熟视无睹就难以上心了,能上心还拍照的,就是爱美之人。比如眼前的……我眯眼一打量,啊,是蒋晓青,而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不远处。
到达卖鱼点,我停下车,回头。
蒋晓青已上车,车拐下大堤东边的道路。这条路直抵玛瑙河村的敬老院。我接过钓者递来的鲜鱼,也骑车朝那条路冲下去。那条路可以回到酒楼,只是要多穿几条小道。
敬老院大门敞开着,我在门外停车。蒋晓青从轿车后备厢里拿出一些东西,花花绿绿的。敬老院的院长站在一旁致谢,蒋晓青的声音清脆地传来——不值一提,还有日常药品,您放一边保存好。
可能发现了我,蒋晓青侧脸看来。那目光薄如蝉翼,我的眼睛却遭受外力挤压眨了几下。
“偷窥”这词语闪现脑海,让我顿时羞愧心慌。作为一个三十有余却还是单身的打工仔,我知道,“偷窥”这个恶疾意味着龌龊不洁,我是极力摒弃的。然而这次……我一阵慌乱,右脚飞快地发动引擎,车轮腾起。
四 蒋晓青走访酒楼
下午,蒋晓青来到了玛瑙河酒楼。
蒋书记真是实干家,又来咱们家走访,欢迎欢迎。大哥快步上前,与蒋晓青握手。
实干不假,只是小蒋书记来咱们家不见得是走访,费心哦。老妈刚喂完猪食,双手还沾有青草沫,便抽了张纸巾揩手,嘴巴一刻也不停。这次要问啥呢,咱们米家就这样,以前是种田为主,开酒楼为辅,幸亏去年年底你为咱们家争取来饭店补贴和产业发展信贷,这不,今年咱米家转型,酒楼和种植一起……那话怎么说?
齐头并进。蒋晓青补充道。
对,齐头并进,以后咱米家的日子就是冬月里的甘蔗——甜透了心。老妈干瘦的脸上笑出一堆褶子,犹如淋雨后的松树皮亮闪闪的。大哥可能担心老妈又讨要林地补偿,马上插话,你该满足了——老妈却扬起右手挥下,打断道,满啥足?玛瑙河酒楼就这个样,就像给神主剃了头,羞了先人。
蒋晓青握住了老妈的手。婶子,玛瑙河酒楼是有历史的,对吗?今天我又准备来唠嗑这个,不知这次有机会不?
这有啥唠嗑的?不怪我前几次没时间啊,真是没啥说的。老妈回答挺干脆。
随便聊,您拨个机会给我,俗话说伸手不赶笑脸人。蒋晓青坐下,面对老妈微笑。
有意思,猫在房间里的我踱步出来。我再次感受到阿明所说的蒋晓青的“怪”,为酒楼历史走访?还好几次了,这与村书记关注现实行为冲突了些。很快,我又感觉,蒋晓青与咱们米家真有不可言说的关系。当初听阿明提到玛瑙河酒楼时我就有如此感受,要不,我不会留下来。留下来……还有个原因,那个词语曾经撞了我下,还在心中扎了根——阿明曾说,蒋晓青留在江城不光是为了照顾老祖父,还为了理想,随后又肯定了我的理想。嗬,理想,是个体面还黏人的词语,我一旦接受,就再也甩不掉了。
老妈领教过蒋晓青的“倔”,便跟着蒋晓青坐下。
只是如何聊?那历史,她在家里几次拉开话头,终是草草了事,主要是我们没兴趣听下去,她知晓的也有限。她的祖父在董市镇开酒楼,生意兴隆,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日寇驻军来不久,酒楼被炸,祖父也过世,一家人逃到秭归躲起来,直到现在又回到董市。她就晓得这么多,可是,玛瑙河酒楼的大致模样,祖父如何经营酒楼的,酒楼为何被炸……她统统不知道。
但她心中一定存有热望。重开玛瑙河酒楼,等于振兴家族旧业,也是实现老祖宗的遗愿,而重开的标志不是挂同一个名,也不是招牌响生意好,还要有个塑像。我知道,一年半以前,她私下去罗石匠那里打听过,还挺有趣的。
罗石匠跟老妈差不多年纪,一听便拍手夸赞米家酒楼生意好,又说没大运,原因就是差个祥物。老妈便问造骑士像要几个钱?罗石匠听成了奇石塑像,称赞米辣子有眼光。要么不塑像,要塑就得塑出气势来,什么石材气势足?当然是奇石,这里奇石多,但以清江奇石最适合,价钱也不那么高。说着,举起右手岔开了五根指头。
五千?老妈失声叫道。罗石匠吐掉嘴里的烟,嚷道,五千谁给你做?后面还要加个零。话还没落地,老妈就转身离开。罗石匠抽了下鼻子,抽出明显的鄙夷声。老妈回敬道,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你没听清楚我的话,你还没那么老,耳朵却背得不行,等你耳朵灵光了我们再来谈。
她当时肯定有些受辱,却尽量不拉下脸来。因为无法保证,以后真就不来找罗石匠。塑像这事也就搁下。老妈又存回心里,心情不免沉重几分。
前不久我遇到罗石匠,唠嗑完,他交代我要圆老妈的梦想。回家后,我问老妈,她道出计划。就用原石塑,价钱三万左右就好,一两年攒不足,三四年应该没问题,那时她也是七十岁的老太了,干脆就放在她七十大寿到位。很快她又表示,她得先把钱挣足,她自个儿挣,若是找儿子们要,或者做主拿出酒楼盈利的钱来塑像,哥嫂也会同意,却不会理解,说到底,是迫于她这个老妈的强势而为,七十岁的老婆子还那么强势太招人嫌了。毕竟这几年她身体还行,卖蔬果卖盆景,攒下两万元不难。再则,林木被淹,村委会要赔,这钱她负责要也负责收,凑个万把块没问题,刚好补齐塑像费用,这叫打油钱不买醋——专款专用。嘿嘿,这算盘无懈可击。我也没话说了。
这次小蒋书记又专门来家里打探玛瑙河酒楼的历史,我们一家人都觉得新鲜。老妈三两句说完她知晓的情况,再觑眼反问,怎么就问起这个来?话音刚落,抬眼瞥见屋内墙壁上的一个蛛网,又手脚麻利地举起长扫帚扫去。
蒋晓青笑了笑,发现走近的我,朝我点点头。咦,我早上遇见骑摩托车的是你吗?我的脸顿时发热,搓起双手解释,我好奇你那么早、去敬老院——蒋晓青“嗯”声打断道,我也是探访那里的老人去的,关于八十多年前的老董市历史,还真有老人记得镇上的一家酒楼,名字也叫玛瑙河酒楼,老板也姓米,只觉得酒楼气派生意红火,连洋人都来喝酒吃饭,其它就没印象了。
老妈举着长扫帚将堂屋里的墙壁依次扫了遍,随着嘁声放下扫帚,刀锋脸舒展不少,眼神也放开,一一扫过屋中人,与我的眼神撞了下。她眨巴右眼,似在说:咱们米家老酒楼不寻常吧。
我无声笑下,眼神又看向蒋晓青,问她走访老董市历史的原因。
大哥喳了声,笑道,蒋书记,咱们米家就是爱提问,别见怪哈,先坐下喝口茶,慢慢聊。嫂子马上沏茶,两杯绿幽幽的热茶溢出清香。蒋晓青和老妈各端一杯。大哥朝我招手,我们兄弟俩退回后面的院子里。我帮忙择菜,就坐在楼房后门右侧。我想听下里面的谈话。
老妈很固执,问蒋晓青打听那个干吗。
蒋晓青答道,那段历史我问过好多人,他们虽不大清楚,却都觉得有意思,再说,那段经历和现在的我们不是没有关系的……嗯,就像您米家借移民机会搬迁到董市,还是主动申请,然后重开酒楼——
老妈双手拍下大腿,失声叫道,哟,小蒋书记还真打探我们米家底子了,你说的对,不过我还是糊涂,我家酒楼重开不重开与你有啥关系。
蒋晓青笑了,很小的声音,近乎无。我却听见了,犹如蝉吃桑叶蚯蚓掘土,细微却真实。接着她又问,婶子,我问您一个人,他名叫蒋八斤……您是否听说过?
蒋……八斤?这谁啊,没听说过,是你亲戚?
蒋晓青哦了声,拖出的节拍轻而长,逸出失望。但她不甘心,再次问,您真没听说过?仔细想下。
老妈吞口茶水,半仰下巴,声喉放开。想啥子啊,我记性好着,从没听说过这个人——哦,他与我家酒楼有关系?对,肯定是来我这里吃过饭,可是人来人往,我真不晓得人家名字。
蒋晓青叹了口重气,答道,看来您真不晓得,嗯,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其实我们……说到这里,蒋晓青停住,因为有食客来,他们停好了车,正在推车门下车。
老妈眼疾脚快,人已蹿出客厅大门,吆喝炸响耳朵。来客了。我丢掉手里的蔬菜,迎上去,招呼客人去后院。
蒋晓青收拾好笔记本,准备告辞。嫂子赶出来,邀请蒋晓青晚上在酒楼吃顿便饭。蒋晓青摆手拒绝,说还要去走访,安排的时间赶急。
去忙吧,那个……我家树木淹死那事,你不会贵人多忘事吧,提个醒,早了结早安生。老妈说着话,几个玻璃杯已经盛满了绿幽幽的热茶,在茶盘上围出一个圆形,迎客氛围在茶香中霎时浓烈。送别蒋晓青的话刚收尾,又吩咐我,去,把屋里的椪柑脐橙端一盘出来,还有我昨天新买的原味瓜子,一起待客。嫂子小声道,我已备好。
我加快脚步追出门去。
五 父亲蒋民成的故事
孙女晓青这些年在工作之余都在寻访那段历史,还形成了文字。毕竟我不是董市人,除开这几年,也没在董市住过,而“骑士计划”执行时,我也不在董市。
可是,我不能不承认,彼时的蒋八斤就是亲历者。这可要从我父亲蒋民成说起。
父亲是孤岛人。孤岛是长江中下游交界处耸立的一个大沙洲,看似不起眼,却是南北中转的一个跳板。日军也在此驻军,仍旧难以掌控。
父亲在岛南的冯口街上开私塾,日寇入侵,私塾开不下去了,只好闭门不问窗外事,只求平安度日。适逢乱世,平安何在?先是家里被抢走粮食,家人力争,被他拦下。接着又被抢走腊菜和日常生活用品,还是忍声吞气,再接着家里被洗劫一空。只要命还在,就不错了。他劝道。一家人也就全忍了下来。父亲头疼的是我这个儿子蒋八斤。我听说了保卫石牌的事迹,热血沸腾,整天吵嚷着要去石牌,让一家人恼火不已。我反感父亲的明哲保身,斥责他没骨气,父亲警告我,若再大放厥词就关禁闭。说是说,一家人还是以为我过个嘴瘾就算了,哪晓得,我真就离家出走了。
想必,家人慌成一团。且不说我人瘦弱年纪小,单是过江再走出江城就是难事。江北江南处处有岗哨,出入凭证件,即便混上岸,到了老董市再怎么走?那全是日军的地盘。以往从老董市到宜昌都是坐船,要一天才能到,而眼下那段水路,只有日军军舰行驶,陆路又全是山,路口也是日军把守……如何去?就是去了宜昌又如何去石牌?除非不要命了。但天无绝人之路啊,只要心愿在,就有办法。我给自己打气,一路跋涉,还真去了宜昌,不过没到石牌。
那时,祖父母和母亲以及姐妹肯定哭成了一团。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儿,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是家族继承人。祖父母责令父亲去找我,到宜昌去找,宜昌找不到,就到石牌,务必找回我。
愤怒的父亲出发了。那艰难的历程,我回家后才得知。
他是跟着一个生意人坐上一艘船——上面摆了三口柏木棺材,运到对河去,再走山路去宜昌。这个生意人的姐姐姐夫在孤岛镇的日军驻扎点当厨师,弄到了通行证,所以有机会过河。父亲有心帮忙,食宿自理,人家巴不得,就一起出发了。一路颠簸,从水路到陆路再走山路,虽然艰难,却在一周后到达了宜昌。此际宜昌遭遇日军的强势进攻,城区一片废墟。父亲在宜昌转了个把月时间,毫无消息,但是他接触到的宜昌人,或者逗留在宜昌的外地人,无不对侵略者充满愤恨,都希望去前线与日军一战。父亲心中不时涌动一股复杂情绪,既有内疚,还有心疼和理解。由此也想到,我多半去了石牌。那么他这个父亲也去吧,一是为了找儿子,二是儿子若是能去石牌,老子为何不能去?然而,这念头一跳出来,立马被理智否定。石牌是长江屏障,正在发挥无法估摸的作用。岂能想去就去?要不,就会拖后腿。激情和能力是两回事啊。
话虽如此,可父亲思儿心切,跟着逃难的人跋涉到夷陵,想偷跑到石牌去。到达夷陵的当天晚上,日军枪轰街道,人们四处逃窜,他吓得去钻一个巷道里的鸡笼。日军和伪军却在后面紧追不舍。逃路的难民边跑边提醒,鸡笼藏不下你,还是快点跑吧。父亲又跟着大家跑,追赶的士兵越来越近,全都在枪头亮出明晃晃的尖刀。此际,三四个骑马者从对面赶来,为首的骑白马,头戴尖角斗笠,左右手放枪,追赶的侵略者不由后退。他们这些难民趁机逃走。父亲留在夷陵找了一个礼拜,每天都在枪火流弹中仓皇逃命,无奈之下,只有返回。
他取山路,一路跋涉到老董市。春雨连绵的老董市已是泽国,在大封锁中,说是抓捕了布雷的抗日志士,但仍有潜逃者。父亲坐一个渔划子在玛瑙河转道五大湖的西湖来到老董市北街,却被阻拦停船。他继续坐渔划子飘荡,到了金盆山西北边上岸。
已是傍晚,依旧阴雨连绵。金盆山古木参天,在绵绵春雨中显得湿寒。父亲又冷又饿,浑身湿透,从后山朝上爬,只想去寺院歇脚。作为一介百姓,还是深陷江水中央的孤岛人,他哪里晓得宗教圣地金盆山已是日军驻扎点?更不知寺院后面的房子是储藏了枪支弹药的军火库。
后山树木稀疏,一道铁丝网围成的网墙出现在眼前,隐约可见树木掩映的建筑轮廓。惊诧间,一道光柱打来。他猫起身体,藏在一棵古树后面。但刺耳的警报骤然响起,犹如利刃刺破耳膜。他吓得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碰触了地下埋的钢丝,钢丝上拴了小铃铛,叮叮当当的铃声此起彼伏。警报再次响起。
父亲匍匐身体在地面,朝来路退爬。
枪声响起,接着是叽里呱啦的叫嚷声,那叫嚷通过喇叭之类的扩音器传出,十分炸耳。他大致猜出,是日军要抓捕他。父亲猫着腰身下山,连滚带爬,总算在一处平地落脚,喘口气,又奔向一丛蒺藜下的溪水边。溪水涓涓,沿着山脚小道流淌,再注入湖泊。
枪声吆喝声遥远而切近。他沿着溪水流向逃窜,溪水下是一条小道,却不敢踏上,只能在溪水上的蒺藜灌木堆中摸索前行。一大丛蒺藜倚傍在一棵雪松上,他靠近立起身体,打算喘口气,却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接着,浓烈的烟火味袭来,爆炸声连续响起。他抬起脑袋。黑暗如磐的金盆山上,熊熊火光冲天,爆炸声快要震聋耳膜。
上面用铁丝网围住的房屋爆炸了,那些房屋肯定放置了易燃易爆物,对,是军火武器,那真是解气。父亲兴奋起来。那兴奋与兀然降临的脱身机会有点关系,却也不大,更多的是胸中的愤懑遭遇了飓风清扫后的轻松。身体一放松,精神也松懈,人滑入溪水边的洞穴。洞穴里是淤泥,他越挣扎,越是加快沦陷,大半身体都陷进去了。情急下,他伸手抓住蒺藜,稳住了身体。蒺藜刺手,却不能松开。他慢慢地使劲儿,一点点地吊出身体。
父亲虽在挣扎,却也关心火光。那里人声鼎沸,而后山有小分队赶来。不对,后山有铁丝网封锁,来不了大部队。可是,救火还是救军火,要讲究速度效率,若是军队,只能从前山进来。
来后山的人,是谁?他再次警惕,铆足劲头发力,拔出了腿脚。
哒哒的脚步声传来,还有狗吠声和叽里呱啦的叫骂声。他藏匿蒺藜间,饥饿的肚腹发出沉闷而绵长的叽咕声,引来带路的军犬,它们狂吠着朝蒺藜奔来。
慌乱中他再次滚进了洞穴,被热身过的洞穴很快吞没了双腿。两三个士兵端着刺刀走近。他的双眼一黑。
踏踏的马蹄声响起,迅疾滚到耳边。小道上,一匹白马闪现,又扬起前蹄转身。溪水上面跑出抡刀的两个黑影,端刺刀的两个士兵跌倒在溪水里,另一个准备掏枪。眨眼间,戴斗笠的骑马者下马,拽出洞穴里的父亲,在地上翻滚。枪声响起,子弹擦身而过。骑马者将父亲扔在蹲身的白马上,喊声“撤”,白马驮着父亲沿着山脚小道朝北边奔跑。
湖泊边,两艘覆盖了浓密树枝的木船传出喝令声,白马停下。父亲下马,白马转身回跑,很快驮来一个人,正是戴斗笠者,他左臂受伤,刀伤还是枪伤?不知。他下马,与父亲耳语,询问父亲的姓名后再次上马,奔向北边的丛林小道。
一艘木船载父亲来到余家溪边,扔下他掉头而去。而溪流边有几个渔划子散漫停靠——这些渔划子正是民众听到金盆山爆炸后冒险划来迎接英雄的,见到父亲,一个渔划子划上前……
六 新旧酒楼合围
蒋书记,我认识你老公阿明,我们在、一个厂里打工。我喊住正欲上车的蒋晓青,双手搓在一起。
蒋晓青清秀的脸庞呈现惊讶神色,右眉上的黑痣微颤,颤出了晶光。我不知再说什么,有些窘迫,脸上一阵尬笑。我明白,阿明与自己关系不错,但不会跟她提起自己的,毕竟地位有些差别。
蒋晓青半张嘴巴,随即点头,眼神稳稳地落在我脸上,期待我说下去。我却无法张嘴,尽管有诸多疑问。可是——正如蒋晓青在老妈面前说的,该从哪里说起?对面那期待的眼神却不放松。
我不住地搓手,尬笑黏在脸上,脸皮有些僵了。终于,我在泥浆般的思维里捋出一根线,说道,我叫米家昌,打工时,常和阿明、一起喝酒,他常常说起你,嗯,赞叹你有……理想——这个词语出口的刹那,我的心抖了下,嘴巴不由抿上。
对面的蒋晓青面露欣喜之色,眉头痣又颤出一阵流光,嘴唇嚅动,似在重复那两个字。我的心头一热,继续说,他还讲了你们家的、往事,嗯,好多年前、的“城南旧事”。
蒋晓青笑了,哈哈笑声流水般四溅,也溅到我身上。兴奋解锁了腼腆羞涩,我又说,我感觉,我们两家以前、大有联系。
蒋晓青瞪大双眼,目光炯亮,随即重重点头。你也这样认为?我们再找机会交流哈,你忙去……嗯,又来了不少食客。蒋晓青的眼神转向正从过道转弯驶来的几辆轿车,然后挥手上去。
我上前一步。周末吧,我去村委会找你、唠嗑,我晓得、这个周末、你值班。
蒋晓青“嗯”了声。轿车绝尘而去。
老妈迎上来,问我怎么认识蒋晓青。我没搭话。她又说,你回家时间不长,性子又闷又涩,还结巴得厉害,平常难得见到笑脸,遇到人家却满脸喜色。
呵,老妈起疑我对人家动情了。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告诉你,人家忙得很,既要忙村里的事,还是宝妈,听说家里还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我还是不搭话。她急了,瑟起牙巴骨嚷道,结巴子你约人家啥意思?我可晓得你,是拔了塞子不消水的死心眼,要是一头栽进去……我们趁早挑明了好。
这话过分了。我不耐烦地答道,我找她、打听你先人的、往事,她晓得、一些。老妈嘁了声,还翻了个白眼,似在责备我睁眼说瞎话。我继续表达自己的观点:你操碎心,却不晓得你先人的历史,你自己也说,开个同名酒楼重操旧业,却算不上威风,要重振威风,就要弄清老酒楼的历史,然后承接下来,就像——说到这里,我伸出双臂打开,双手围出一个圆。放下双臂,我继续结巴着表达:也就是说,咱米家的新旧酒楼合了围,那就是特色了,只有把那段历史弄明白,新旧才会无缝对接,新酒楼才能飒出风格。所幸,那段历史虽然隐秘,却有人清楚。
那段结巴话,让老妈听得起躁,但很快,她的刀锋脸舒展,漾出几分祥和。她悠着口气说道,也是奇了怪,咱们都不晓得的米家历史,外人蒋晓青还真晓得?不过,刚才她坐这里说的话,我心中也有感觉……好吧,你去打探,弄清那段历史,说不准就找到以前酒楼摆放的石像的下落了。
那石像——老妈讲过,她首次听到还是儿时。嫁到神农架的姨婆婆米青,千里迢迢寻到家里来,见到自家穷得叮当响,忍不住哭嚎,哭完拉着祖母米秀的手说,你是在家招赘的大姐,米家的传承人,这样穷咋办?有机会回到江城董市去,在那里再开酒楼就好了,姐姐你还记得那酒楼吗?祖母米秀点头,姊妹俩一起回忆了她们记忆中的酒楼,一致认为,摆在院里的骑士雕像好,是整个酒楼的形象代表,再慨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吊诡命运。回忆越热闹,现实越被映衬得冷清。姨婆婆米青嫁到神农架其实更穷,后来在木鱼镇卖山货,后辈们总算过上了不错的日子。再次听到骑士像,就是祖母临终时交代完重开酒楼的遗愿后的呢喃,老酒楼生意红火,全因骑士像坐镇。那呢喃唇语般,看得出,她对那个石像的下落也无把握。
我点头,表示一定会打听石像下落。老妈又说,我一直记在心里,这么多年来,一步步靠近愿望,酒楼开起来,生意恰如隔夜的鱼眼——红得很,还上了报纸和新媒体,名声在外,这点不输老酒楼,但终究有差距,就是缺少骑士像。没有它坐镇,酒楼不牢靠,就像你这个结巴子说的,新旧也连不上,那才叫辱了先人。老妈喝了口茶水,问我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小蒋书记。
我老实地告知,我与蒋晓青的老公在同一个厂里打工,她老公说过她和她家里的往事。说到“往事”,我犹豫了下,见老妈不像平时那样着急答话,而是盯着我不松眼。我继续表达——他们居然晓得我们米家以前开的玛瑙河酒楼,说不是普通的酒楼,而是联络点,对董市和江城市的解放作了贡献。
真的吗?老妈满脸疑惑。接着又感叹道,玛瑙河酒楼的创始人是我祖父米田园,原来不只是开酒楼做生意,还是秘密联络人……那他不就是地下党?就像电影里那样与秘密人物接头?嗯,还真为董市和江城市的解放作出了贡献?她抬起眼睛,望向半空,眼神满是迷茫。
我喊了声“妈”,又伸手拉了拉她的衣服。老妈眨下双眼,缓过神来,喃喃道,我就说,咱们米家不简单,米家酒楼是狗逗鸭子——呱呱叫。
就是可惜咱们都不清楚,结巴子你留下来,就是为了这码事情吧。老妈提高了声喉叫道。远处的黄狗吠叫几声,似在应和主人。大哥马上附和道,是啊,家昌是个有心人,平时闷着,其实心头敞亮。嫂子笑着补白,我说吧,家昌最懂咱妈的心,留下来好,以后一家人要……齐心协力,争取让生意更上一层楼。她将“齐心协力”四个字咬出沉重的味道,很压耳朵。
要是以往,老妈会揪住不放,但此时她的心事在“生意更上一层楼”上,没工夫深究儿媳妇的话外之音。大哥朝嫂子努嘴巴,两口子便到厨房忙去。老妈哼一声,嘟哝道,懂我的心?懂个屁,我也不稀罕你们懂。
我知道她眼下的心结,就在那个塑像上。便表示,自己愿意拿出打工攒下的钱支援她完成心愿。
支援多少?她问道。我举起右手,岔出四根指头。不是四位数,是五位数,可得吧。老妈嘴唇嚅动,却没说出话来。
我嘿嘿笑了,提出要求。既然我出了大半钱,建议用原石塑个狮子像,骑士像没意思,狮子像左右两个,或者就凿个貔貅吧。
结巴子,说你不懂就不懂,别扯了。老妈朝我横眼又挥手。
嫂子在给食客上菜,一路小跑,双眼不停地朝我们溜来。老妈嘁一声,我们同时迈脚去帮忙。老妈边走边交代,你去找小蒋书记闲聊,弄清米家往事,自然晓得在咱家酒楼需要什么石头塑像了。
爽快一辈子的人啊,也学会了卖关子。我呲地笑出了声,马上又收回了笑容。她是在卖关子?不像。
只能说,那段历史扑朔迷离。我不由得盼望起周末来了,时不时还会猜想,蒋晓青到董市来当村官,应该就像自己放弃打工留在家里一样,都是为了相遇。那不是蒋晓青和自己的相遇,而是蒋家和米家的重逢。即将重逢的是八十多年的时间和时间河流上的亲人们,还有老玛瑙河酒楼和现在的新酒楼。
哪晓得,这个周末,在玛瑙河村委会,我不仅听蒋晓青娓娓叙述了那段历史,还拿到了蒋晓青写下的文字笔记。
七 蒋八斤改名蒋长峰
爷爷,您的父亲……嗯,我还是喊蒋民成先生吧,他被错当成骑士英雄,该是怎样的心情?孙女蒋晓青问我。不等我回答,她又给出她认为的答案:肯定是兴奋,尽管是无意之举,却促成了“骑士计划”,那样的滋味——任是谁都会高兴,何况他这个亲历者。
我点头,摇头,再又点头。然后拉着晓青的手回到我的房间,打开后窗。
窗外,庄稼地、地界的沟渠溪水、溪水之上的山坡、坡地上的青葱林木,它们在天光中雕像般伫立。圆滚滚的太阳正在西沉,山峦似的白云游弋堆叠,辉煌的光线投射进我浑浊的双眼,我的思维再次逆转,回到了过去。
晓青,你看——白马骑士又现身了。我伸出右手,指向树梢林杪、夕阳和白云。就在那个地方,我父亲坐船逃出了金盆山……
往事潮水般涌来。我再次清晰地看见我的父亲。
父亲的无意之举,竟为“骑士计划”划上圆满的句号。当初计划是由周连三部队佯攻军火库,吸引驻守在老董市的所有日军兵力,另一帮人去水府庙营救被捕的志士。后来,闯入金盆山的父亲吸引了驻守军火库的日军,为周连三部队留下充足的时间,他们不仅救出了被捕志士,还毁坏了日军军火库和部分粮仓。
这可是侵略者准备攻打石牌的强大后援啊。
这些是返回孤岛后,父亲听围鼓子戏时晓得的。艺人传诵的“骑士计划”归功于他,他万分尴尬。他这个只求明哲保身的私塾先生,别说英雄,狗熊都算不上——那起码要有杀敌的心思,还有蛮干精神,他都没有。而真正的英雄藏起了面目,是骑白马者和他的同道——虽然面目模糊,可是他似乎能感受到他们的呼吸。
他不再申辩,因为申辩过,却是徒劳。那晚,他在渔划子上一直申辩自己只是逃难的百姓,饥寒交迫,再加上道路封锁,他怕死,就上金盆山投宿讨食去,碰巧遇到了英雄们正在行动,还救出深陷泥沼的自己。人家不信,只觉得他过于谦虚,他便无言了,上岸,马上找机会跑掉。他固然明哲保身,荣辱却能分——不劳而获和贪功之举无异于公然行骗,人之大辱,他承受不起。
尴尬是尴尬,但逢到围鼓子戏必去看去听,因为“骑士计划”是那段时间围鼓子戏的保留节目,此外还有土匪周连三他们抗日的故事。他细细品味,慢慢地捋细节和真相,基本确定,那个骑着白马、头戴斗笠的男子就是周连三,而且周连三与地下抗日组织一直有联络,是一股强大的抗日力量,侵略者快要滚蛋了。
父亲心中无限宽敞。我这个儿子还是毫无消息,奇怪的是,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担忧和愤怒了,也不再在心中埋怨我的出走。
好消息也相继传来。石牌保卫战取得了胜利,大家受到鼓舞,民间以各种形式反抗侵略。日寇在陆路和水路越发加紧控制。
1944年的10月,我回到了家。
近十六岁的我,在外吃尽苦头,个头猛蹿,身板也结实硬朗许多。但肤色黧黑,额头和手臂留有伤口愈合后的疤瘤,尤其是额头上的疤瘤,树瘤一般揪出,异常怵目。
我一到家门,就被家人们围住。随后,我抽身,拉父亲到一旁。我知道,老董市的军火库被炸时,父亲就在金盆山上。
父亲愕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拉父亲坐下,讲述了自己的经历。我的确去了宜昌,空袭不断封锁又严,便去了夷陵,还到了杨家溪。就在杨家溪,我见到了一支部队正在修路——说是日军勘探了鄂西石牌周围的地形,计划从湖南和长江北岸合围灯影峡石牌,准备拿下这块地势险要的地盘。那么改变地形道路,混淆侵略者的视线无比重要了。那些人正在挖断一条山路,他们一边劳作一边歌唱“决死未必死,偷生必不生”。气氛浓烈,我被感染,也去参加挖路。或许是人多了,日军侦察机发现后,扔下炸弹,恰好炸断了道路,但劳作的人来不及躲开,死伤一半。我当时侥幸躲过,却在山中迷路,又遇到一队勘探道路的日军,逃跑中,被周连三救下。那时,周连三在宜昌办事,被手下出卖,大抓捕中,他带领小分队东躲西藏来到了杨家溪。小分队突围后,我跟着周连三回到古老背和紫荆岭一带抗日。因为年纪小,人机灵,还识字,我得到周连三的信任,跟着他去见一些秘密的人,帮着传送一些信息。
听到这里,父亲低声问道,主要是哪方的秘密人物?我右手握成拳头,朝下勾出右手食指,指指地面。父亲点头,叹息道,我一介流民,也被周连三救了两次——对了,他骑白马,戴一顶尖斗笠。我嗯声,答道,所以我知道,那晚在金盆山的……就是家父。
我又讲到一件事。我偶然得到一张油印报纸,上面刊载了一则消息,标题是——寻找“白马骑士”,文字叙述了那晚金盆山和水府庙发生的事情,最后留下疑问:民间传闻,骑士来自多方力量,骑白马者也不只一人,他们究竟是谁?欢迎大家提供线索。
父亲听到这里,双眼眯起,陷入沉思。随后,他问道,我不是没想过,除了周连三部队和我这个误闯的百姓,还有其他人——在水府庙展开营救行动的那一方,他们又是谁?他慢慢抬起眼帘,与我的眼神相遇。很快,我们父子俩同时伸出食指,指向地面,相互一笑。
那夜,我们父子俩絮叨了一整晚。
关于我的去向,父亲没问。出门寻找我的经历,深深地震撼了他吧。他说了一大通话,近乎喃喃自语。他为自己的明哲保身而羞愧,乱世中,明哲保身就是虚幻,相反,一个个孤勇者的奋不顾身,才是真实有用的力量,他有何理由嘲笑并责备我的“幼稚”出走?
不久,我再次出发。而这次相聚,竟是我与家人的诀别。
1945年3月中旬,周连三再次遭受出卖,被日军抓获枪毙,余下的部队也消失了影踪。政府军号称他们是土匪余孽,大肆抓捕赶尽杀绝。为何?明摆着的缘由,周部队虽为土匪军,却与地下游击队走得近,政府军多次要求收编,却被拒绝,失望至极,却又找不到证据,便以剿匪为名发出通缉令,见者即杀。
我越发不敢回家了,改名蒋长峰,蛰伏在紫荆岭一带,与米田园单线联络,从事活动。
1947年8月的一个暴雨天,长江发生洪涝,洪水冲破孤岛大堤,孤岛变成泽国。父亲带领一家人从岛南去松滋逃难,在松滋口遭受歹徒抢劫。这些歹徒全是黑衣,还蒙面,刀枪并用,目标瞄准蒋家。一家人全部遇难。
我闻讯,从紫荆岭偷偷赶到老董市,准备转去松滋口收尸,却在途中被人拦住,并捆绑了手脚,送往金盆山废墟中藏匿起来。
金盆山在日军撤走时遭到摧毁性破坏。日军将寺院抢劫一空,还纵火焚烧,寺院只余断壁残垣,据说还埋有不少地雷……两年来,野草藤蔓疯长盘桓,老鼠蝙蝠之类的在此繁衍儿孙,袅袅香火暮鼓晨钟化作了记忆。我被丢在一处尚余屋檐的墙角待了一晚,心急如焚,无奈身体和一根廊柱捆绑在一块儿,身上还堆满了枯烂的稻草。
翌日清晨,大雨如注。我被人松绑,带到金盆山东山后面的一处松柏林中。几座新坟耸立其间,长木排竖立坟前,上面书写蒋家大小名字,后缀“安息”,权当墓碑。我跪下,头着地,久久不动。
蒙面人默立其后。
雨水渐小,终于驻脚。蒙面人上前拉住浑身湿透的我,递给我一包食物和一顶斗笠,随后取下面罩。我以头叩地,致谢米老板的大恩大德。米田园半蹲,伸手捂住我的嘴巴,嘴唇凑近我耳朵。你赶快离开,国民党当局在各地大搞白色恐怖,老董市也不例外,上级要求我们最近不要联络。说着站起来转过身,准备离去。
何时……我站起来,拉住米老板的右手,着急地递出半句询问。
米田园抽出右手,低声嘟哝,骑士塑像修好,也没多久吧。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