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手淫文化的讨论诞生于一个全新的、不为宗教所束缚得到的世界。手淫现象所折射的恰好是这个世界隐秘的另一面。” ——《孤独的性：手淫文化史》
去年年底，许多人都会总结自己过去的2019年，渴望能在新的一年大展身手，达成自己许下的愿望。L先生也不例外，“2019年就要过去了，然而你只能向往、羡慕别人的生活，而不敢正视自己的。我们只能慢慢变得猥琐、下流，这就是我们。”
音乐慢慢低沉，这些话语既不悦耳也不动听，甚至可以说难以入耳。但L先生知道播出后喜马拉雅电台会有三千多位听众将每一句话都听进心里，或许会有人因此改变，在新一年开始新的生活，或许没有。这些 L先生都不得而知，当时的他也还在“泥潭”中挣扎——在按下录音键前，他结束了21年以来的第一万次手淫。
抱着悔恨的心情，L先生坐在书桌前继续痛陈，他渴望来年自己能有所变化，“你们扪心自问，你做的到底是什么事？有没有下定决心让自己的生活焕然一新？”
然而，2020年初的一场新冠疫情爆发，打乱了许多人的生活节奏——居家办公，居家上网课，成了这几个月以来人们生活新常态。这对于包括L先生在内的戒色人士而言，不啻于一次巨大的挑战。
疫情下的“戒色”实况
宅家期间，各类健身打卡、学习打卡一度成为热门话题，#宅家健身打卡#这一微博话题阅读量甚至达到4.6亿之多。乍一看，这次全民居家似乎给了大家一个自律上进的机会。然而，当你把目光投向百度“戒色吧”，看见的则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长期宅家对这些戒色人士而言，似乎并非乐事。
那么疫情究竟对他们戒色行为都带来了什么影响？受影响最多的又是些什么人呢？
我们抓取了百度“戒色吧”4月7日之前近700条疫情相关有效信息。
通过对百度“戒色吧”上疫情相关内容的词频分析，可以发现“自慰”“破戒”“忍不住”“学生”“浏览”“开学”等成为高频词，可见大多尚未返校的学生是受此次疫情影响最大的戒色人士。他们长时间呆在家中，有着大量的独处时光，在电子设备以及发达的色情电子产品陪伴下，时间一长难免“破戒”。
769位过度自慰的青少年在戒色吧填写问卷，其中“浏览黄色网页和录像”是多人选择的自慰诱因来源，其次往下分别为“性幻想”“个人独处时”“看见性感女性”和“压力比较大时” 。[1]
一位高二生在自己戒色第五天，顶着5级“坚定信念”的头衔发帖称：“上学的时候戒了一个月，这个破疫情来了又管不住自己，破了好多次。”表示希望与各位“戒友”共勉，并在这个帖子下进行每日戒色打卡。然而在第二天，他留下最后一条“晚上破了个戒重新开始”的回复后就消失了。
栖居贴吧的“戒色一族”
事实上，跟L先生和这位高二生非常相似，百度“戒色吧”集聚了大量反复在“戒色”与“破戒”之间痛苦挣扎的网友。截止2020年4月9日，戒色吧已经有552万关注用户，累计发帖超过7800万，在这里每分钟都可以刷新出数十条有关戒色的帖子。几百万的用户汇聚在这个虚拟社区，以“戒友”相称，彼此劝诫，互相鼓励，分享着自己私密的个人戒色故事，共同打造了一个体量庞大的戒色共同体。
这个共同体是一个以“婚前禁欲，婚后节欲，修心养生，励志向上”为宗旨的网络社群。在这里，有人向老师一样告诫新人“手淫让你精神萎靡，全身乏力，长相猥琐，容貌变丑，思维迟钝，记忆力下降”；有人晒出自己的照片表示自己戒色后注意力更加集中，容貌更加帅气，学习更加优秀；还有人在这里寻求帮助，每日打卡，汲取戒友们给予的温暖。
华中科技大学的周浪在今年发表的论文《男性青少年自我性满足有害观生成及实践》中指出，百度“戒色吧”成员“大体判断以男性青少年为主，学生占多数，绝大部分成员曾有频繁实施自我性满足的习惯并认为‘自我性满足有害’”。
为了更好的描绘出这部分群体的画像，我们爬取了相关数据，整理发现讲述自己年龄的527人中，年龄最小的仅为12岁，以16、17、18岁为主，大多还是在读学生。他们正值青春期，这一时期伴随着性的快速发育和荷尔蒙的分泌，因此他们的性冲动也越加明显。
然而“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当我们处在一个不再“谈性色变”的时代，我们能否真正理解一个以“戒除手淫”为宗旨的群体？要试着走近他们，或许还要从他们为何进入这一领域谈起。
在欲望与耻感中挣扎
小Z离开戒色吧已经三年了，当他谈起那段过度手淫的经历依旧觉得羞于启齿，但成为大学生的他现在可以采取更客观的态度看待自己的欲望，不再把欲念视如猛兽。现在的他反观戒色吧，只觉得“把性欲妖魔化”，“完全清心寡欲太违背人性”。
九年前，第一次接触手淫的他还处于小学六年级，“一次无意间打开了那样的网站，真的特别激动，因为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尝到快感的小Z迅速沉迷，整个青春期都毫无节制地泡在情色网站上，而疏淡的亲子关系更是助长了他过度手淫的势头，“我一个人在家里‘冲’的时候他们也不会知道，我也没跟任何人讲。”
过量的手淫开始让小Z察觉自己身体不太对劲是在高中。此前中考的压力让他把手淫作为唯一的发泄渠道，“也没人可以倾诉，就每天下课回到家都会‘冲’一发，感觉自己好像有点中毒了。”一边唾弃自己，小Z一边惊恐地发现身体受到了影响，先是感觉自己记忆力衰退，后面还出现了掉发的现象。
但这对L先生这一有着21年“手淫史”的资深人士而言，这些都不过是小毛病。在长期的过度手淫中，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鼻炎和咽喉炎常伴左右，除此之外，他还患过前列腺炎、睾丸炎等男性疾病，并经历了漫长且痛苦的治疗，花费金额前后估计高达数万。
他把这些都归为无节制手淫带来的。但上述病症只是冰山一角，“手淫让我养成了好吃懒做，同时我无法集中精力去完成一件事。每次手淫，接下来我需要三天时间去恢复身体。”仅仅在2019年，他便换了两份工作。在2018年，他倾注全家努力，这包括父母亲毕生积蓄在上海购置了一套房产，这便让他背上了200万的房贷。而靠他在上海的工作状况，这是个天文数字。
小Z和L先生的经历非常具有代表性，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为何戒色吧成员如此笃信 “手淫有害观”。[2] 他们最开始是在“手淫无害论”的认知中频繁手淫，随着成长过程中的身心问题和社会层面问题频发，开始将实际遇到的问题跟手淫进行关联，如“脱发”“记忆力下降”等。此时由于“手淫”这一话题存在一定的隐私性，他们往往更倾向于在匿名化的网络环境中寻求帮助，最后投身于百度“戒色吧”。
对于他们而言，“手淫”这一行为已经不仅仅是生理问题，它还涉及了长相、学业、工作、社交等社会隐喻。在他们把手淫当成释放压力的避难所时，往往无力应对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因此把“戒色”作为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试图一揽子解决各种压力和困惑。
作为“救命稻草”的禁欲大厦
尽管小Z现在对戒色吧持中立批判态度，三年前他却是真切地感激过那块人人互称“兄弟”的社区。“原来不只是有自己这样的一个人沉迷这种东西，被这种东西困扰着，”发现“新大陆”的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多的“感同身受”，“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然后我就开始会经常浏览戒色吧，感觉这个地方还是蛮正能量的，因为大家会互相勉励、鼓舞战胜心魔。”小Z还积极参加戒色打卡活动，坚持了好几个月，每次想半途而废的时候都会想着网络世界有这样一群人跟自己一样，就也坚持下去了。
毋庸置疑，现代性学对于手淫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朗，无论国内外，最普遍被接受的观点是，适度手淫对身体无害。一次愉快的手淫精力不仅能排解性欲，缓解紧张情绪，还能让无处安放的性冲动找到温柔处所。现代性学认为，如果一定要说手淫会带来负面影响，那么这种影响的落脚点最终会回到手淫者的自身观念上，若他们背负着负罪感，那么这种道德焦虑迟早会吞噬其心理健康。而根据TENGA与PSB公司合作完成的《2018年全球自愉报告》，不难发现“害怕过度自慰”这一恐惧心理在中国人心中根植已久。[3]
然而戒色吧对此持完全否定的态度，在其建立的相关章程中明确判定“手淫无害论”和“适度无害论”是错误的观念，这也使得庞大的戒色群体成为了他人眼中的“异类”。事实上，要想与现代科学和医学背道而驰的同时还能吸引众多追随者，戒色吧这所“禁欲大厦”并非凭空拔起。
它通过大量戒色文章和吧规构建起一个完整的“戒色系统论”。[2] 这一理论的基石是“手淫有害论”，并通过五个方面对这一理论进行支撑，包括中医学的“肾精”概念，传统性文化中的“节欲主张”以及佛学中淫恶抵制的理念。另外针对“无害论”还进行了两个方面驳斥，从成瘾性的角度否定了“适度手淫”的存在，将“邪淫”比喻为毒品，将手淫行为比喻为“吸毒”，从而指出“手淫除了戒除之外别无出路可言”。
接着戒色吧要求成员们从远离色情开始，行动上远离任何能触发性欲的色情源，心理上做好建设，将女人看成白骨等。 然而性欲作为生理基本需求，只能一时被遏制不能完全消除。因此他们提出注重养生，以期依托更全面的生活方式变革达到远离色情的目的。由此，戒色意味着整体生活方式的改变，蕴含着“自我管理能力培养”的意味。
最后，成员们要达到最后一个层次，就是重建生命，达到整个人焕然一新的程度。具体而言包括改造个人性格缺陷、改变消极人生态度两个方面。和前面两个要求相比，这一境界蕴含着更高层次的心灵改造。这一境界完全契合前述众多戒色人士的渴望——通过戒色达到洗心革面的效果。
这与百度贴吧吧主“飞翔”的声明 “戒色吧”的发展方向是“宣扬积极向上的励志文化让吧友奋发向上，找回因手淫和颓废等而失去的美好” 相符合。
同时，它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建立了许多相关媒介产品，从APP、微博、喜马拉雅电台再到微信公众号和小程序，甚至还有纸质书“戒为良药”。戒色吧无疑从一个简单的虚拟社区成长为了一个以自身为中心的，辐射面广大的主题群落。贴吧的主题仿佛一个巨大的戒色信息工厂，向其内部与外部源源不断输送观念。
背负骂名的“戒色殉道士”们
戒色吧自称是“屌丝的改造地，中国精英人才和男神的出产地”，并将帮助吧友戒除不良性行为，让吧友修身养性、强身健体当作贴吧的发展方向。但这552万互相鼓励、彼此劝谏的戒色一族并没有得到大众的认可，甚至可以说得上臭名远扬。
在知乎上以“戒色吧”为关键词进行搜索，结果大多是对这个群体的消极评价。大多数用户秉持“不反对戒色，但坚决反对戒色吧”的态度，将其称作一个“百度大型垃圾场”，指责其反对科学、封建迷信、宣传邪教思想。“戒色吧”这一话题的父话题甚至就是“邪教”。
我们整理了200条知乎回复，发现其中对戒色吧持负面态度的占51%
这与部分戒色吧成员四处举报其他贴吧，线上线下到处宣传极端戒色思想，呼吁大家放弃手淫密切相关。据新视点报道，曾经的反戒色吧吧主星燧飘零回忆说，“他们认为只要是跟性沾点边的，哪怕是开玩笑地沾点边，都是需要举报的。”“差不多百分之七八十的贴吧都被他们举报过。”
一位知乎用户愤愤地表示，他们举报色情资源也就罢了，居然举报“坦克世界吧”，就因为“坦克世界吧几十万会员都在谈论打炮”。戒色吧很快成为贴吧公敌。此外，部分戒色吧成员“简单戒色=改变人生”的思维也被经常拿来讽刺。
网友们将戒色吧的出现归咎于我国性教育的缺乏和学历水平低下的原因，“戒色吧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人云亦云的人。另一种是以其吧务为代表的居心叵测的人。”一名知乎用户自称是一个吧务，在所管理的贴吧中清理过至少上百条来自戒色吧的广告，“他们活着一天我就要斗争一天。不需要管他们怎么想，就像不需要管恐怖分子有什么诉求一样，击毙才是王道。”
今年是百度戒色吧建吧的第十个年头。在这所“禁欲大厦”中，来来往往的人数众多，戒色者蹲守内部互相扶持鼓舞，建设者勤勤恳恳围起高厚的墙，将一切口诛笔伐与冷嘲热讽隔绝在外，正如“戒色吧”的首页封面暗示的那样，“外边雷鸣电闪，我自有蓝天白云”。
（文中L先生、小Z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 何培亮,卢文豪,保卫,罗明昊,程利,蔡林.男性青少年过度自慰行为现况初探[J].中国性科学,2017,26(01):126-129.
[2] 周浪.男性青少年自我性满足有害观生成及实践[J].青年研究,2020(02):78-93+96.
[3] 中国性商网. 2018 全球自愉报告（三）：中国人对自慰的负面看法较多 [EB/OL]http://www.chinasexq.com/html/newsPhoto/186151013264.html
[4]孤独的性：手淫文化史. [美]托马斯·拉科尔
文案：张俏曼、张佳慧、陈伟灏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7级本科
图表设计：李卓颖、熊元堃、陈伟灏、张俏曼、张佳慧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7级本科
指导老师：刘佩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