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些城市地铁刮起了“开源节流”风。
9月起,广州和佛山正式告别了“满15次后打6折”的地铁票价累次优惠。新方案实行“满额优惠”,普通乘客在一个自然月内,乘坐广州地铁公交累计实际支出票款满80元不满200元部分享受8折优惠,超出200元部分享受5折优惠。
按上班族每月工作22天、往返搭乘44次地铁计算,当单程票价超过9元时,乘客才能在新方案中享受更大优惠。对大多数普通打工人来说,地铁“暗中”涨价了。
杭州和北京则分别在节能上下功夫。今年4月起,杭州地铁公告,部分站点自动扶梯仅于工作日上下午开启。有网友调侃,“杭州地铁电梯率先实现了8小时工作制,还双休”。为节能减排,北京地铁6号线一期20座车站公共区更换了照明灯具。据估算,仅此一项改造,每年能节约520万度电,减少二氧化碳排放3141吨。
各大城市地铁在今年的频繁动作,都与“降本增效”密切相关,绝大多数城市地铁去年都亏了不少钱。截至2022年末,国内共有41座城市开通了地铁。从上海清算所、中国债券信息网等平台查询到,至少32个城市的地铁公司公布了2022年的业绩,扣除政府补助,仍实现盈利的城市仅有5个。
今年以来,多地地铁项目被叫停,再次引发人们对地铁建设与运营成本的关注。然而,放眼全球,90%的地铁线都在亏钱,对城市地铁运行效果的评判,也远不止能否盈利这一个指标。
如果评选最“挤”地铁,北京地铁6号线、上海地铁9号线、广州地铁3号线和深圳地铁5号线,恐难分伯仲。但当乘客被巨大的人流推进车厢,被迫与陌生人脸贴脸时,很难想象,很多拥挤的地铁居然是亏钱的。
翻开全国各大城市的地铁公司业绩,仅从归母净利润单一指标来看,除兰州、沈阳外,其余城市在大力补贴后,去年均实现盈利。但据时代周报等媒体统计,如果扣除财报中“与日常活动相关的政府补助”的“其他收益”,广州地铁“亏了”4.56亿元,杭州地铁“亏了”87.55亿元。
北京一直都是地铁补贴和亏损较大的城市,京投运营的北京地铁2021年获得补贴214.66亿元,扣除补贴亏损190.12亿元;2022年政府补助262.86亿元,扣除补助亏损241.04亿元。
亏损如此之大,与地铁高运营成本相关。以北京市地铁运营有限公司为例,2022年主营业务成本115.55亿元,最大支出为人工成本(工资及相关费用),花费60.67亿元,占比超过一半。其次是业务成本,其中直接修理费成本较高,达到19.62亿元,直接电力、安检费用均超过13亿元,安检支出直接占主营业务成本的10%以上。
杭州市地铁集团工作人员季欢在《地铁运营成本控制分析与启示》中指出,人工成本受地铁运行情况影响较大,以发车时间间隔为例,缩短发车时间间隔可以提高乘客的出行效率,但也需因此配备更多乘务及生产检修等工作人员,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每公里人员配置水平,进而影响该线路人工成本及运营总成本。
城市轨道交通建设本身就有前期投资高、回报期长的规律,一公里地铁造价在数亿元。城轨协会印发的《城市轨道交通发展战略与“十四五”发展思路报告》显示,2019年全国轨道交通企业运营成本(不含大修更新)的中位数为1126.15万元/公里,进入大修更新期的北上广深等轨道交通企业运营成本超过1500万元/公里。
北京交通大学国家交通发展研究院副院长李红昌分析,去年地铁运营成本普遍上涨与疫情防控有一定关联。大多数城市地铁并未停运,投入了大量防疫设备及人员等刚性支出。此外,地铁班次减少所节约的能耗有限,而养护工作如常,养护维修成本不会因此降低。而部分城市地铁运营成本大幅上涨,则主要由于地铁网络扩张,里程增加,运营投入也相应增加。
收入来源单一,是不少城市地铁亏损的另一个重要因素。由于种种原因,北京地铁极少配有地下商业,地铁上盖商业的站点比例也非常低,往往出站后还要步行十几分钟才能抵达商圈。地铁票价是最主要的营收来源之一,但相对巨额成本来说,往往也是杯水车薪。
2022年,京投控股的两家地铁公司票款收入达46.24亿元,除以约10亿人次的客流量,相当于平均每位乘客的票价为4.6元。但两家公司的人均运营成本却高出几倍,分别为12.54元(地铁运营公司)和33.20元(轨道交通运营管理公司),这意味着,每乘坐一次这两家公司运营的地铁线路,政府就要分别补贴约8元或29.6元。
北京地铁起步票价经过多次调整,2000年曾上涨至3元,但在2007年又下降至2元。2014年,北京地铁票价再次上调至3元,同时建立了“每年一小调,五年一大调”的价格动态调整机制,明确增幅不高于北京市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增幅。照此推算,2024年北京地铁票价将进入“五年一大调”的周期,不过目前北京市暂未公布相关计划。
“轨道交通是城市基础设施,本身的公益性决定了其票价偏低,市民可承受能力是价格底线,不可能完全按照市场方式定价,修建地铁也不是为了追求高盈利和高回报。”李红昌分析。
数据显示,2022年,北京地铁运营公司负责17条线路的运营,乘客人均运营成本为12.54元。京港地铁运营5条线路,乘客人均运营成本为20.64元。北京轨道公司运营3条线路,乘客人均运营成本最高,达到了33.20元。综合三家公司数据,北京地铁全网乘客的人均运营成本为14.32元,是平均票价的3倍多。
客流数据方面,据交通运输部发布的年度城市轨道交通运营数据速报,2022年,北京轨道交通(包括地铁)客运总量22.62亿人次,比2021年的30.66亿人次下降了22.62%。客流强度不足,又缺乏多元化业务支撑,大多数城市地铁公司只剩下依靠政府补贴这一条出路。
“世界范围内,也只有香港等极个别城市可以靠票价实现主营业务盈利。”李红昌分析,不考虑折旧等固定成本,平均票价收入基本能覆盖变动成本的65%,也就是说,客流多少并不能改变“票价收入无法覆盖成本”的亏损本质,“城市地铁集团赚钱,并不靠主营业务,而是副业”。
2019年,深圳地铁票价也曾陷入涨价风波。虽然最终决定暂不调整,但日常通勤族很快发现,深圳地铁多个站点打上了其自身开发的楼盘销售广告。
深圳地铁集团2022年报显示,公司实现经营收入239.76亿元,同比增长46%,实现全成本口径核算下实现利润总额23.29亿元,净利润8.66亿元。其盈利秘诀就是娴熟运用了“轨道+物业”的TOD模式。
该模式最早由美国建筑师彼得·卡尔索普提出,他认为城市高密度增长应当以公共交通为导向进行规划发展。换言之,就是以城市轨道交通为核心,高密度开发距核心半径距离 1000 米的区域,将核心区域开发建设成为多功能社区,使其可以满足居民居住、工作、休闲娱乐等多项需求。
港铁是全球少数几个实现盈利的城市地铁公司之一,也是TOD模式的“代言人”。过去40年,除2020年因封关影响亏损48亿港元外,港铁其余每年都在盈利。其2022年财报显示,公司营收478.12亿港元,归母净利润达98.27亿港元,同比增长2.9%。其中物业发展业务除税后利润达到了104.8亿港元。
港铁盈利的最大功臣,并非日常客运,而是其物业租赁及管理业务。地铁建造投资高,但带来的外延经济效益也显著,车站建成后,四周地价升值,“轨道+物业”模式的关键就是利用这份经济效益。港铁可管理物业,获得租金收入(物业租赁业务),也可出售楼盘,获得利润(物业发展业务),因此也常有人说“港铁其实是家从事地铁业务的房地产开发公司”。
与香港毗邻的深圳也是最早引进TOD模式的内地城市。深铁集团下属企业深圳地铁置业集团有限公司(简称深铁置业)负责站城开发业务,2022年,深圳地铁在站城一体化方面营收160.48亿元,在地铁公司中金额最高。
深铁集团年报显示,过去一年,公司“站城一体化开发”收入同比增长约68%,占公司总营收的66.9%。2017年以来,深铁置业已连续六年位列深圳市房地产开发企业综合实力前三甲,2022年跃居榜首。公司连续八年房地产销售额过百亿元,开发体量、销售业绩均处第一梯队。
相比之下,深铁集团2022年的地铁运营收入约为37亿元,较2021年减少近2亿元,仅占公司总营收的15.4%。深圳地铁当前盈利模式中,地铁运营业务持续亏损,投资收益及站城开发收益是弥补地铁运营亏损的主要手段。
不过,深圳TOD模式的成功存在一定特殊性,其土地资源较少,房价维持高位,但后续投资盈利能否继续维持当前的高回报、高增长存在不确定性。2022年,深铁集团在保持营收大幅增长的情况下,净利润缩水七成,仅有8.66亿元。叠加新开路线等因素导致的运营成本飙升,企业利润被大幅摊薄。
根据时代周报等媒体统计的32个城市地铁公司业绩表,扣除地方政府补贴后,仍有武汉、深圳、济南、上海、常州5个城市盈利。深圳排名第二,与“最赚钱”的武汉相差近10亿元。
在地铁盈利案例中,上海独树一帜,通过多元副业实现盈利。上海申通地铁集团是上海轨道交通投资、建设和运营的责任主体,并负责市域铁路线路的运营管理。据其财报显示,2022年贡献最大的是“融资租赁与商业保理”业务。上海申通地铁2022年度营业总收入为3.43亿元,其中融资租赁公司营业收入为0.76亿元,占全年营收的22%。另外,上海申通地铁还布局了光伏产业与充电桩产业,其下属的新能源公司在2022年度营业收入为0.28亿元,虽只占全年营收8%,但同比增长了74%。
除常规的开源节流的办法,去年实现盈利的武汉、深圳和济南都不约而同地加大了研发投入,以提高资源效率。年报数据显示,2022年,深圳地铁的研发费用达到1.16亿元,同比增长27%。武汉地铁研发费用910万元,同比增长85%。济南轨道交通研发费用为2602万元,增长了86%。
在传统模式下,每条新建线路的业务系统均独立建设信息化系统,建设成本高,资源利用率不足50%,数据孤岛严重,大量设备占用地铁车站宝贵的地下空间。地铁公司投入研发,推动智慧城轨建设,也是希望以此降本增效。
“地铁公司进行多元业务探索的前提是政府政策支持与优质资源注入,国内大多数城市未必具备这样的条件。”李红昌说,基于地铁的公益属性,多数地铁公司的票款与商业收入难以覆盖成本,自我造血能力不足,对政府补贴的依赖程度依旧较高。“不过,地铁亏钱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常态。”
各地争建地铁的热情并未被“亏损”阻挡。随着上一轮建设周期接近尾声,新一轮地铁建设申报工作已经开始。
今年7月,备受关注的深圳市轨道五期建设规划获批,规划线路11条,总长185.6公里,总投资1952亿元,跨市线路将突破行政区界,延伸至东莞。
不只是一线城市,常州第三条地铁路线已经开工建设。据不完全统计,包括芜湖、兰州、南通、太原、哈尔滨、大连等30多个城市开启了新一轮地铁建设规划报批或前期研究工作。
建设城市轨道交通是有门槛的。2015年,国家发展改革委基础司曾在发布会上表示,城市的GDP要超过1000亿元,财政收入要超过100亿元,市区主城区人口超过300万人以上,预测的客流强度每公里要3万人以上才能够修地铁。
2018年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加强城市轨道交通规划建设管理的意见》(下文简称《意见》)出台,进一步提高了门槛。根据《意见》,城市想要修地铁,地方GDP和财政收入分别需达到3000亿元和300亿元,是此前的3倍。
对中小城市来说,地铁不但能带来新的城市人口、产业,还能带动地价上涨,很多城市甚至县城也兴起建地铁热潮,不惜负债也要申报修建地铁。对“兜里”没那么多钱的城市来说,提高门槛,是对地方负债率的遏制。按照《意见》,对负债风险高的城市的审核必然趋于严格。
《意见》明确规定,地铁路线初期的客流强度至少要达到0.7万人次每日每公里,远期客流规模达到单向高峰小时3万人次以上。而如果严格按照《意见》要求,可能一批已建地铁城市的新申请也要被拦在门外。据中国城市轨道交通协会统计,2022年地铁客流强度超过及格线的城市只有广州、深圳、上海、北京、南京、沈阳、成都、西安和长沙。
今年以来,不少城市的地铁规划项目缩水,有分析将原因指向地铁亏损。“亏损可能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唯一,更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李红昌分析,如出现“地铁线路缩水”的情况,大多出现在建设规划阶段,而不是项目规划期间。就建设规划而言,整个申报审批流程的每个环节都有诸多要求,如准备齐全详细的客流预测、环境评估、社会稳定性评估等等文件,才能开始层层向上报批,经过市、省、国家的多个部门和专家的评估后,“如砍掉部分线路,也是多种因素叠加的结果”。
“城市修建地铁并不只计算主营业务本身的得失,更要算经济大帐。”李红昌举例说,地铁修建本身就是一笔巨额投入,能有效拉动经济增长,同时促进当地产业的规模化发展,还能有效缓解城市地面交通拥堵问题,实现节能减排,提高城市影响力、竞争力。
地铁终点往往就是城市核心向外延展的边缘。中国交通运输协会新技术促进分会专家委员解筱文曾表示,地铁作为城市公共交通基础设施,具有重要的社会服务功能,甚至重要到了必不可少的程度。“虽然当前亏损,但从长远看,地铁建设产生的资产却是优良和稀缺资产,不仅不应该贬值,更是增值的优良资产。所以,不能单纯以狭义的效益和是否盈利来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