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伪直播”养生课程隐匿在私域社群中，将非处方药、保健品、食品包装为“特效药”，收割追求健康的中老年人。南方周末记者黄思琪|图
“学中医爱中医，用中医真受益。直播间的观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您准时走进大型医疗健康服务专栏节目《明医有话说》。”每天早晨5点，85岁的金英准时从微信收到养生课链接，主讲人杜丁自称“杜氏活药奇方当代传承人”。
养生课程为期34天，每上完一节课，金英的微信自动到账0.1元的红包，打卡第13天课程后，还能“免费”领取人参。
手机里这位气质儒雅、循循善诱讲解养生知识的中医名师，在课程中穿插一款“龟芪参鹿汤”药方的介绍，将在第30节课走进生产“龟芪参口服液”的药企，和经理上演“砍价”戏码，最终推出4950-19800元不等的药品订购套餐。
公开资料显示，该课程的运营方为重庆市御君方智慧医疗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御君方”），带货产品“龟芪参口服液”是国内上市药企吉林敖东药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下称“敖东药业”）旗下的非处方药品。2024年10月，御君方公众号发布文章称与敖东药业达成战略合作。
2025年3月8日，敖东药业一位高管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龟芪参口服液采用总经销商全权代理销售制，御君方负责互联网运营投放，聘请副主任医师杜丁为代言人。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龟芪参口服液是一款具备国药准字的非处方药品，其药品说明书标注的功能主治并不包括《明医有话说》中宣传的、高血脂、颈椎病等适应证。
自2024年底上线以来，《明医有话说》在消费保、黑猫投诉等消费者投诉平台和各大社交平台有近百条投诉举报记录，主要集中于“夸大药品疗效”“虚假宣传”等。
不过，御君方接线工作人员回复南方周末记者时称，《明医有话说》是正常的课程，“没有你说的（虚假宣传）情况”。
事实上，随着互联网发展，曾在地方电视台遍地开花的养生节目正走向私域传播时代。从电视机到微信社群，从“拨打电话订购”到“联系群主下单”，不变的是名医主讲问诊的形式、以公益授课为名卖药的套路、永远赔本送福利的厂商、下单后见证奇迹的患者，以及深信不疑的中老年观众。
2025年3月7日，微信安全中心发布《针对“养生直播”违规外部链接的治理公告》，指出在部分打着“养生”“科普”“公益”旗号的微信群里，存在发布H5链接诱导用户跳转外部直播间的行为。若内容涉及违规发布医疗、药品、保健食品等信息，微信端会限制链接访问，并结合用户投诉证据加大对此类违规账号的处罚力度。
每日嘘寒问暖，甚至以“妈”相称
2025年2月，从网购的中医书籍里，金英扫描了一张写着“本书配套专属养生名家伴读”的二维码，添加了御君方客服。从此，这位“伴读老师”每日嘘寒问暖，甚至在语音回复中以“妈”称呼金英。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该二维码也在部分发布养生知识的公众号评论区和微信群中流传，以消费者身份添加后，随即收到一条自动回复和课程链接：“您有失眠、多梦、盗汗、脱发、气血不足、、关节痛、肾虚、湿气重等健康困扰问题吗？杜主任坐诊，限时免费课程，完课领取红包，持续完课领取人参。”
所谓公益直播课，实际上是提前录制好的视频。以“伴学助手”“公益课群主”为名称后缀的御君方工作人员与用户一对一沟通，量身定制“直播”开启时间和“抢购”截止时间。为了营造“直播感”、确认用户完整观看，视频无法手动调整进度，若误触屏幕退出，只能重新播放课程。
此外，课程链接当天内有效。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多位消费者反映，这种机制使得老人收到药品后，即便子女质疑课程内容，也很难举证。
客服与用户一对一沟通，强调养生课链接过期失效，连续打卡有奖励机制。 网络截图
2025年1月，黎跃的母亲在《明医有话说》栏目的推荐下，花费9900元购入36盒龟芪参口服液（赠送20盒熊胆粉）。为收集材料，黎跃重新联系客服，坚持打卡观看一个月视频，录屏素材占满了手机内存。
黎跃发现，在前期对接过程中，御君方客服以近乎机器回复的速度和AI朗读的语气交流，但播完“和厂家争取到最低优惠价”的第30节课后，客服会主动以语音通话的形式，讲解药品定价、催促订购。
黎跃认为，客服以“活动政策你还不清楚”为由通话，是为了确认消费者是辨别能力较差的中老年客群，长达一个月的伪直播课程，也是为了筛选目标用户。
值得一提的是，在未打卡课程的情况下，即便和客服直言要购买龟芪参口服液，对方也会无视这份商机，只强调“后台没有查询到观看养生公益课的记录”。另外，多位消费者提及，这些只向结课成员销售的药品，多数采用到付形式交易。
根据《药品经营质量管理规范》第一百七十三条规定：除药品质量原因外，药品一经售出，不得退换。但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当消费者提出退货退款时，御君方工作人员会先以“我们是正规公司，要和领导申请”为由拖延，一旦消费者提出涉嫌药品虚假宣传，要向监管部门投诉或报警，客服也会同意退货退款。
非处方药被宣传为“特效药”
养生课究竟讲了什么？
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明医有话说》第33节课视频显示，主题为“感恩回馈 共赴健康”的课程全集围绕推销龟芪参口服液展开，42分钟内催促订购的活动广告出现6次。
主讲人杜丁在前期课程里反复铺垫，将“龟芪参鹿汤”称为宫廷第一秘方，介绍该“基础方”由十二味药材组成，并强调“基础方”对药材的要求非常高，药材质量和配比不好则起不到效果。随后，又通过走访敖东药业，向厂家“申请”了使用道地药材、先进工艺生产的“成药”。
在第33节课视频里，杜丁混用“基础方”和“成药”的表述，指代敖东药业的龟芪参口服液，并表示“这款能被称为特效药的基础方，好像已经没什么利润了”。
为突出“特效药”疗效，节目列出了19项适应证，包括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并发症、脑病、颈椎病、风湿骨病等中老年人高发疾病。
随后，杜丁和四位有冠心病、高血压、、颈椎病等基础病的患者连线。尽管是“活动报名第一天”，参与连线的患者纷纷表示在服用该药12-15个月后，症状均有缓解。
对比《明医有话说》视频和龟芪参口服液药品说明书可以发现，《明医有话说》用“基础方”指代龟芪参口服液，列举19条适应证，超出药品说明书范围。 《明医有话说》视频及敖东药业官网截图
这显然超出了龟芪参口服液药品说明书标注的功能主治：益气养血，滋阴助阳，适用于气血不足，阴阳两虚。症见心悸气短，神疲乏力，少食倦怠，腰膝酸软，头晕耳鸣，失眠健忘。
关于该药适应证，敖东药业前述高管回应称“我们有药品专利能够证明确实有效果”，并提供了三份专利文件，内容指向一种中药组合物在治疗心脑血管疾病、生殖疾病、神经系统疾病方面的应用。该专利标明的中药组合物，对应龟芪参口服液的12味中药成分。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广告法》和《药品、医疗器械、保健食品、特殊医学用途配方食品广告审查管理暂行办法》（下称《办法》）等规定，药品广告涉及药品名称、药品适应证或者功能主治、药理作用等内容的，不得超出说明书范围。
敖东药业前述高管表示，《明医有话说》节目中，涉及龟芪参口服液的广告和科普内容都经过敖东药业审核。该信息也得到御君方接线工作人员的证实。
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中国消费者协会专家委员会委员朱巍解释，当药品的发明专利与药品包装上的主治症状不一致时，不能使用专利来宣传药效。利用广告作虚假宣传，使用欺骗方法获利，还可能涉嫌虚假广告罪、诈骗罪等。
一位不愿具名的中医主任医师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专利申请和高级别的成果鉴定不同，相对比较宽松，专利只是企业产品和技术的保护权利，用于论证疗效不够权威。
敖东药业前述高管也向南方周末记者承认，“增加药品适应证需要做很多相关工作，有时候私域传播的宣传可能不太注意……医生做科普的时候不是严格按照说明书来操作，而是按照病症解读。”
确诊肺癌4期的傅勇，将课程中推广的龟芪参口服液视为“神药”，瞒着儿女偷偷停了靶向药，直到家人从垃圾桶中发现这些陌生的中成药剂，带他到医院复查，才发现肿瘤又扩大了。
代言人身份百变
直播间里这位无所不能的杜丁医生，又是何许人？
在《明医有话说》里，杜丁的头衔除了“杜氏活药奇方当代传承人”、御医文化普及的积极推动者，还有一项“世界中医药学会疼痛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
南方周末记者致电世界中医药学会，总会秘书处工作人员经查询确认后表示，疼痛专业委员会并无“杜丁”此人，所谓“副秘书长”的头衔也是冒名顶替。
《明医有话说》主讲人杜丁的头衔疑点重重。 御君方官网截图
更有意思的是，杜丁曾多次在地方电视台的养生栏目中出镜，早期以“杜丁安”为名，身份头衔百变——有时是穿着蒙古族服饰的“传承六代蒙医精髓，被誉为草原治喘蒙医王，咳喘老肺病治疗领域的领军人物”，有时是穿着西装的“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科技中心生命方程专家委员会专家”。而南方周末记者并未查询到上述机构及委员会。
针对杜丁身份之谜，御君方接线工作人员坚称“相关工作人员肯定做过核实，（杜丁）有资质证书”，敖东药业前述高管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广告发布前已检查杜丁的执业医师资格证，确认他有在北京同仁堂（某中医诊所）坐诊，但对他的具体经历“没有办法去核实”。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杜丁具有行医资格，广告法和前述《办法》也明确规定，药品不得使用科研单位、学术机构、行业协会或者专家、学者、医师、药师、临床营养师、患者等的名义或者形象作推荐、证明。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2008年-2010年期间，敖东药业的龟芪参口服液曾三次因违规广告受罚，被辽宁、湖北食药监局采取暂停销售的行政强制措施，被上海食药监局列入违法药品广告公告名单，主要违法原因是“利用专家名义和形象为产品功效证明，并扩大产品适应证范围”。
除了《明医有话说》，御君方还运营《五仙传医》等类似性质的养生课程，御君方工作人员表示，《五仙传医》是和江苏七〇七天然制药有限公司合作推出。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该课程售卖的五仙膏也是一款非处方药品。
御君方品牌的母公司重庆市润心智慧云医医药科技有限公司，在2023年因销售网络禁售药品“西洛他唑片”被重庆市药监局罚款25000元。
微信安全中心发布《针对“养生直播”违规外部链接的治理公告》后，黎跃收到的外部课程链接显示“该域名被用户投诉违规营销/骚扰等”，御君方工作人员随即又发来几条备用链接，并强调及时观看。
3月9日，《明医有话说》主讲人杜丁在微信视频号中回应“课程链接打不开”的现象：“我们决定对栏目系统进行全面优化升级，课程恢复后，我会为大家赠送刮痧板、足浴包等好礼，希望大家持续关注我们的课程。”
（金英、傅勇、黎跃为化名，南方周末记者崔慧莹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