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梦而生
禹 风
密如蚁群的人流卷了过来,大水与烈焰在身后紧追不舍。
无数个失去间隙的人体像涂了强力胶般粘在一起,缓慢但无法停止地向空旷地流动。
这些人体已不再发出声音,他们和她们脸上遗失了恐惧,蒸发净慌张,只剩下敬畏,纯粹的敬畏。男人们抬头望向天空,而女人们一个个垂下眼帘,露出面对巨大力量的恭顺本色。
更大人流是从对面涌来的,他们不知道眼前这群惊恐失色的人背后有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己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一大一小两群奔逃的人现在看不见前路了,只看见逼近的更多的身体和面孔。
对面的大人流终于缓缓凝滞住,他们的疑问写在脸上。
只有往东走了!大火和大水南北逼来,往东,尚有未知。未知,是绝望里的希望。
东边有耀眼阳光,阳光射穿从南北而来的股股浓烟。身后的宏大背景是呛人的雾霾,高楼大厦全部失去电力,如巨大蚁穴,又似将有蝙蝠出没的岩洞,黑森森地勾勒天际线。
两群人合流很快走到了江边,人群的视野突然开阔。他们走到了空旷大桥上,向来路回望,登时惊呼起来:火柱子如城市的烽烟,水浪在摩天大楼间忽隐忽现,闪着银光。
忽然,人群为了食物骚动起来。所有人在奔逃中都饿了,但为了轻装,没有太多人带上食品。骚动渐渐变成了抢劫,抢劫导致了互相搏斗,很多人被他人从桥面推入了大江……
大约黎明时分,全市至少有两个人从上述奇怪的梦里醒来,他和她各自的寂静卧室有股湿润气息。
一
李菲菲同老公张壮一样方届中年,双方都已辞职,提早离开了职场。
菲菲的皮肤仿佛用不变的凝脂造的,偏不肯褪去白嫩和水灵。她的五官及身材也仿佛被施了魔法,静止在某个以往的瞬间。
菲菲生在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里,亲亲眷眷数目比一般人家多好几倍。菲菲从小性格外向,是那种希望取悦所有人的小女孩。她呀,就像海里一条特别好动的沙丁鱼,喜欢在鱼群里打旋,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过群体生活如鱼得水。
她家的公寓市价颇贵,不过主要贵在地段,房子本身未必堂皇也未必舒适。公寓有三十三层之高,每层两梯八户,简直是钢筋水泥的蚁穴。
但这正合乎菲菲的口味。菲菲绝非庸俗妇女,她爱邻居,不只爱共享海拔高度的同层邻居,她喜爱全大楼两百多户邻居!
何必分什么三教九流?菲菲说过,人和人是一样的,人心都肉长,你对人好,人也对你好!
菲菲渴望见到一张张陌生的脸,渴望钻入陌生的心房,去撩拨人家心弦,因此,当初她参加了市面上各大保险公司的面试,如愿以偿当上保险推销员。
起先她卖保险给企业,后来,上司赏识她,把新建的个人保险业务部交给她带,她历年带过的保险推销员们组成了一大群打不散的老友,买过她保险的企业代表或个人又自成一群朋友。她一群群朋友太多了,像夏天葡萄藤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的小绿葡萄,一眼望不到葡萄架子尽头……
她还觉得不够,前些年里某一年吧,年头上过了元宵,大家着急上班,菲菲惯例觉得寂寞,她和她家张壮一起翻窗口铁艺花架上少少几只花盆的土,洒大花马齿苋种子,叹道:“我真想把车开出地下车库,不回头就上路,一直往西,往西,去看荒无人烟的高原。”
她这样的情怀吐出来,张壮仔细看老婆,沉着应答:“不忙,今天就开始做计划,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咱们上路。我也想去大昭寺喝碗青稞酒。”
夫妻俩分工,李菲菲搞“软件”,负责排路程,联络各地,准备一路会友交友。
张壮负责搞“硬件”,准备旅行的必要物资、应急设备、车辆保养和配件存储,乃至送人的各色礼物,由他购置并装车。他俩决定就坐家里那辆“还挺低调”的德产六缸A8奥迪,车新买的,保养很棒,排气量3.0,应该胜任往返。
四月中旬夫妻俩悄悄上路。那天一早,张壮关好公寓门窗,拧死了水闸,把车开出车库,都没问菲菲当晚去哪里。他对菲菲历来如此,到时候听吩咐就好。
菲菲不慌不忙:“第一天别太累,你我出门透气而已。先到合肥,跟保险公司老同事们吃徽菜吧。”
接着补充:“离开安徽,我们去武汉、长沙、贵阳、重庆,到成都休整一周,再进藏。”
张壮答一个字:“好!”
菲菲到了合肥,却没法遵守计划,好几回要走,全没走成。老友介绍新友,新友介绍新新友……以为徽菜吃不腻,等终于离合肥往武汉,张壮已从喜欢臭鳜鱼变成闻到味儿想吐。
终于,到达成都已七月上旬!
张壮取笑菲菲的蜗行,菲菲倒甜甜蜜蜜地回答:“老公,我数了数,一路上会了八十个老朋友,增加了差不多四百个新朋友!”
在成都又“滞留”两星期,被老友新朋带着去了四川的山山水水。终于把沿路收受的礼物寄放某个成都人家,补足旅途物资,要进藏。不必担心,除了公路上自己小心驾驶,沿途朋友们的朋友们早恭候着这对“史上最爱交朋友”的上海夫妻,万事给以照拂。
西藏种种妙事无法细述,等十月底回到成都,风尘仆仆,菲菲又成了有众多藏区朋友的上海女子!
回到上海,拧活家里水闸,洗个热水澡,扑床上睡个大懒觉醒转,菲菲有点忧郁了:“张壮,马上过圣诞节了,今年圣诞礼物任务重,光寄快递,一千份怕打不住。礼物一定要精致,要有上海味道。”
这哪难得住上海男人张壮?张壮采购大批高级原料,菲菲叫上大楼里八户有闲的朋友,九个厨房一起连干七天,做出了史上最讲究物料的上海牛皮糖和话梅糖。淘宝上采购漂亮包装纸,扎上韩国制造的丝带,指定最靠谱的快递公司,全国的李菲菲之友都在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四日三天里拿到了手工制作的“圣诞菲菲糖”。
当然,与此同时,成千件圣诞礼物也从祖国城乡汇聚到李菲菲公寓。菲菲家面积不大,放不下这许多东西,大部分都送了上下楼层的邻居们。邻居们的回赠之物还得雇快递送往本城亲戚朋友家……
这个李菲菲,能不成天忙碌?
二
喜欢社交如今是写在李菲菲额头上的性格注解,熟悉不熟悉她的人都这么形容她。可是,近一个周末,菲菲有点犯愁,姆妈通知说家族要聚会,她问张壮是出席呢还是不出席呢?
沉吟了又沉吟,菲菲心头愈烦,拿不定主意。
张壮暗暗叹气,知道这里头有结解不开。
李菲菲的父亲在家排老二,这是他家只算男丁的排行法,其实他父亲前后各有一姐一妹,兄妹五个。
菲菲的爷爷当年被划定“爱国工商人士”,自家办的厂虽经公私合营变公家的了,但家里在从前古拔路(现名富民路)上独立带院子的小洋楼五层保住三层。老夫妻带五个儿女共计六房亲属住小洋楼楼上,底楼和二楼让给九户在大城无住宅的外来人家居住。
李家合府老小对搬进来的邻居们谦恭有礼,肯尽地主之谊,施展自己作为“老土地”的能力,帮楼下户头们排忧解难。东客(口头形式,并无纳租之实)之间一混二十多年,李家倒真受邻里敬重,口碑不错。
菲菲七十年代生,她的幼小期,到下面两层楼走东串西,很得宠爱。她吃了九家饭,拿了九家小恩小惠,人家借她这“妞儿”谢她长辈的厚待。
到菲菲出落成二十岁大姑娘,时代变了,人们又信回金银和铜钿了。
当爷爷的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就把落实政策给回的金条拿出来放床脚,三个儿子先进房,两个女儿后入。
老头有生意人一辈子不变的精明,他说,假如每人分一垛小黄鱼,人照旧挤这三层楼房,你们没面子。我的意思,你五个一起出去找好地段,买新建商品房九套,面积大点,朝向好点,别斤斤计较。就拿新房跟楼下外来户们商量换房,我想,他们一定肯,我家这些年跟他们也算有交情……如此,祖居就回来了,仍归李家自己。这岂不是个乐果?我跟你们娘,也算放心交代了。
果然子女们谨遵父命,拿金条出去换现钞,在美琪大戏院附近买下新建侨汇房达安公寓九套单元。又郑重其事下楼,同那九家好商好量。
此乃好事,细节不须絮烦,岂有不成功之理?整个楼瞬间回到李家手里,仿如旧日重现。
没五六年工夫,菲菲的爷爷奶奶先后驾鹤。
中介先生们扎着跟硬纸片一样呆板的廉价领带,开始上门拜访李家三兄弟。大伯父先接待数回,后来有一天他就请两个弟弟出门到淮海中路夜上海餐厅吃晚饭。
菲菲阿爸回家对老婆儿子女儿公布:晓得我家房子值钱,没想到这么值钱!
周末合府去饭馆里摆开圆台面吃好,上酒酿圆子那工夫,三兄弟对两姐妹也作了通报:中介说有人想买咱们家房子,开价两千万人民币。
家族男女老少个个对两千万没啥直观认知,要说清楚这笔钱是多少钱,必须举例折成大家能懂的概念。大伯父说,就是我们兄弟姐妹,每家分四百万。李菲菲阿爸讲,时下买套好公寓,五十万总够了,各家能剩三百五十万。最小的兄弟则替大家算账:事业单位工作的朋友,每月工资才一千多,夫妻积累这笔钱,不吃不用,得干多少年?
三兄弟都说,是大好事呐!
不晓得为啥,两姐妹回家同老公商量,两连襟观念比较一致。他俩出来讲,置换九家房客已下了大本钱,老洋房的房价还要涨的,现在卖不合算。咱们还住着,慢慢再看吧!
李菲菲爱这老洋房,她对她爸说,我舍不得走!阿爸骂她笨蛋。你哥哥要结婚,你将来要结婚,哪来房子?四百万里,你哥和你,爹妈考虑各给一套房。
三兄弟要卖房,两连襟反对。那么,协商?
协商不成,和大城里大部分人家一个样,越闹越凶,渐渐当面或背后放狠话出来,互相形容对方“戆大”“阿木林”“脑子被枪打过”……小洋楼里一族五个各自当家的男人弄到火气腾腾,楼梯上碰见,一绷脸,扭头跑回自己房间……
周日各家总算还一起下馆子吃大圆桌,不过,叽叽呱呱吵翻天笑死人的热闹没了。
长辈们既然在饭桌上闷声不语,小辈们只得轻声。
“识相点,”哥哥李可荣惯常拿手肘捅菲菲,“吃你的饭吧。”
即便如此,堂表兄弟姐妹们还是在圆台面上提到了那个回避不了的话题,每人都郑重其事发表自己看法。年轻人不像长辈们之间难通融,他们每一个,除了菲菲有点儿犹豫,都希望尽快卖房子拿钱!
可两个连襟却像茅坑里石头一般硬。他俩一个是海运局的小科长,一个是统计局的公务员。他们背后讲的话传进三兄弟耳朵:这地段的老房子稀罕,将来一定更值钱。戆大才杀鸡取卵。
大哥、二哥(菲菲阿爸)和小阿弟三个人听了都生气:姐姐妹妹嫁了什么人!看不起我们做生意的是吧?以为自己在委办局当个听差的就是官了?讲这种话有意思吗?财产需要盘活的,钱生钱。抱住个旧房子等升值,等猴年马月?
不过,做生意的人头脑通透,不肯和僵脑瓜们对峙,他们三兄弟同房产中介的大老板本人拉扯上,坐下讨论这笔好买卖。
想买这楼的对家等了半年,开出解决方案:总价再加李家一百五十万,两千一百五十万元,三个月交房。
三兄弟找两姐妹,兄妹五个关门掏心掏肺。
大哥说我们三兄弟做生意需要资金,希望妹妹们成全。现在谈下来加一百五十万了,我们三个一分不多要,你们姐妹,每家多个七十五万吧。
事情居然这么成了。说不上“树倒猢狲散”,不过大家庭确实拆了,一整楼的亲戚各觅新居。
旧生活戛然而止,新生活扑面而来。大家兜里有钱,都兴兴头头。三兄弟和俩连襟最后也喝了和酒,互相诉说初衷。
菲菲如今回头看,惊心后怕。
卖掉老宅,不过才过了十几年工夫,有一日,菲菲那两个姑父在清水衙门混得无聊,忽然凑份子喝酒,想起那早已卖了的老宅子。
酒喝上头,一个问如今到底值多少钱,另一个蠢蠢欲动说你我直接叫个出租车过去看看。
回到富民路,两个老友先跑旧宅门口抬头:哦,房子改建过了,清雅端正,很低调,看不出什么,挂个小门牌“私家会所”。路边有穿制服的迎客,代客泊车。他俩转身去了边上房产中介公司,一问无价,那房子没挂牌,不卖。
若就此转身走开,魔鬼亦无从施展,大家仍旧过太平日子。偏偏当小科长的那位心思多,问周边马路类似的小洋房有挂牌的没,大概什么价能成交。
中介公司的经理当然是新面孔,不会知道这两个是从前卖过小洋房的老客户,他殷殷勤勤查内网看成交记录,倒查到隔壁巨鹿路有套类似的:上个月以三点五亿人民币成交!
两个酒被吓醒的连襟,互相搀扶着跑巨鹿路上看那栋天价小洋房,一看,正是隐隐猜到的那栋!那栋房子从前分给二十来家外来户住,里头有这小科长的中学同学。从前李家就看不起那栋楼,样式和做工比李家洋楼差不止一个档次!
这下子,出大事了……
菲菲不敢回忆阿爸和大伯三伯被姑父们吵上门后发生的种种变故,兄弟姐妹们在不可更改的事实面前,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族人闹得成了周围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三
今年,这些早就认定彼此是宿世冤家的亲戚们竟又要恢复聚会?虽只约了喝趟下午茶,菲菲还是吃一惊:聚会?宴无好宴茶无和茶吧!是不是谁又想借机会对别人发难?
菲菲不想去,打心眼里不想去。她想了又想,跟张壮说,就算他们怨我,我也不去。
张壮没马上回答菲菲,他不声不响洗菜叶,拿砧板出来切菜剁肉糜。等夫妻俩一起包馄饨,他才说:“长辈通知,不去不合适,去吧,随机应变。”
“张壮,你抽空把儿子当年考耶鲁大学的资料归整一下,楼上2305的张医生特地找我问,他女儿快高中毕业了。”菲菲看手机,随口交代老公。
张壮对着镜子,正用电动剃须刀收拾自己的硬胡子,本来他一天一剃,因为菲菲抱怨他胡子硬,不让他亲热,他现在每天上下午各剃一回。
“记得跟人家话别说太直,千万别再说什么‘出国读书分两种人’这种话。说漏了嘴,你又得罪人。”菲菲再叮嘱。
张壮笑笑:“我可偏要说,这就是真理。自己考上的,不管有没奖学金,那叫留学生;拜托留学中介办出去的,那是游学生。”
“你管别人家孩子留学生游学生呢!”李菲菲白老公一眼,“人家还怎么同你交朋友?”
张壮没答,他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菲菲,我下午开车出去一下。楼下402孤老王老师这几天喘不上气,我陪她去医院检查。”
“嗯,我让十楼邱阿姨同你一起去。”菲菲点头。
“邱阿姨那张嘴,实在太爱到处说。她同去,明天又人人跑电梯里夸我。”张壮苦笑,“我一个人悄悄的,不好么?”
但见菲菲微红了脸,手机往沙发上扔:“张壮,你这家伙真拎不清!做了好事怕人家说?”
张壮关了剃须刀,忽然机灵起来:“23楼张医生?我正要去中心医院呀。要不,请他给孤老安排安排,找个专家好好查查?”
“张壮!”菲菲通红了脸,从沙发上跳起来,“别去麻烦人家张医生!我晓得你拎不清,不晓得你拎不清到这地步了,黄鱼脑袋!”
张壮被老婆骂得发昏,只好装傻:“黄鱼脑袋,黄鱼脑袋啥讲法?”
“空的,没脑子!”菲菲啐他,笑了。
果不其然,当晚张壮夫妻饭后散步,邱阿姨已把张壮帮孤老的事迹说得尽人皆知,人人夸他夫妻俩,像楼里只剩这一家好人。
张壮谁的嘴也不接,闷着脸,同菲菲埋怨:“这都算隐私,现在弄得很尴尬。”
菲菲一边跟夸他俩的邻居们蜜里调油地对答,一边撇嘴嫌弃老公:“你也太不出挑了,去开电视,学学人家美国总统那气派!”
还散着步,只见跳广场舞的阿姨妈妈们今晚没兴致跳舞,交头接耳,叽叽呱呱,八卦大楼刚发生的新闻:顶层那对播音员夫妻闹得急救车来了!男的肯定在外出花头,害女的吞药,拉去洗胃啦。
李菲菲听见新闻,手捂了嘴,轻声问老公:“怎会这样!能为他俩做点什么吗?”
她和女播音员玫河算不上闺蜜,但一向处得融洽。
玫河认识开发商,开发商为把玫河拉来当口碑广告,当初特在玫河相中的单元外那楼顶平台圈了一百平米,送她当屋顶花园,还替她搭好葡萄架,种上攀藤月季,景挺美。李菲菲有幸被女播音员邀请到屋顶小花园喝过一两回下午茶,也认识了玫河的老公,他从前也是播音员,现在当了电台广告中心主任。
张壮就事论事,说要是你关心玫河,不妨先上去看一眼她老公,看他想不想咱们帮。
他俩搭电梯直上顶层,顶层家家紧闭房门。李菲菲收起脸上常挂的笑意,端庄到严肃的地步,伸手到玫河家门上轻叩。
门开了,男主人绷着脸:“你俩,有事?”他的声音忽又变得像极了播音员。
“哦,你在呀。”菲菲的声音充满忧伤,“玫河没事吧?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吗?”
电台男人凛然的眼睛收减了光芒,他结结巴巴:“阿姨陪着她先去医院,我,我在收拾东西,赶过去。”
他打开门,请李菲菲夫妻俩进门,房里东西砸得到处都是,简直可以凭此还原战斗过程。电台男人的手背流着血,还来不及扎绷带。
张壮转身下楼拿家里急救箱,李菲菲单独对着受伤的人:“闹成这样,不过日子了么?”
电台男人听见李菲菲暖热的声音,伤手捂脸抽泣:“你们谁知道我难处啊?你们只晓得我们声音好听,以为我们过日子跟那声音似的。”
张壮及时到达,终止了电台男人瞬间的崩溃。他熟练地给伤手消毒:剪刀刺出的口子,挂下一小块皮肤,肉翻开了。
张壮断定:“哥们,这手要缝针的。”
于是,李菲菲先搭电梯下楼,一路清场,把底楼大堂议论正酣的邻居们劝到门外院子里。张壮随后带电台男人下来,那男人戴顶不合时宜的太阳帽,架上墨镜,跟明星离场似的,急急冲过大堂钻进张壮的奥迪车。
李菲菲家最新的家族聚会,张壮是带着探雷之心陪菲菲去的。
不就是一回下午茶嘛,有啥可怕?张壮如此鼓动菲菲,生怕她一畏缩,往后就经常不回娘家。一个女人有娘家,无论娘家多叫人不屑,不管不顾是不行的。
还好,事实上所有家族成员都有些诚惶诚恐。他们的神态证明这大城的居民们还保持着起码的自知之明。
三小时半的家族下午茶,由菲菲的大伯父订在马勒别墅。别墅内部上上下下繁复的花玻璃曾给菲菲的少女时代投下斑斓色彩,可怜见,成年后头一回再访,她竟三小时半没说几句话,光顾着躲藏在丈夫臂弯里。
没什么特别主题,亲眷们互相知根知底。能重聚就好,达到了大家的战略目标。急性子吃不了热羹汤,过去已过去,烧焦的林子会在春风里长些新芽。
李菲菲连母亲也没亲近,也没和亲哥李可荣打招呼,兄妹俩的目光没交汇到一起。
从马勒别墅出来,张壮体贴,开车转去花园饭店玫瑰园落座,夫妻俩才点上真正属于自己的下午茶,品尝了几碟子点心。
四
玫河吞药的事才过去没几天,李菲菲那种前后可接续的梦境又回来找她。这夜她大喊一声,从枕上甩着头发坐起来,双手捂了脸。张壮睁开惺忪睡眼:“又做噩梦了,没事吧?”
菲菲做噩梦已成了习惯,半夜常从床上跳起,扑到窗前。她对张壮哭泣过,说自己是个“噩梦女人”。
张壮是迄今唯一分享菲菲部分梦境的人,他琢磨老婆肯开口陈述的那些意象,觉得有什么坏东西附在菲菲身上,且是很久前就附上的。
张壮对菲菲说,我们找个好的心理医生吧。
菲菲说,我不需要心理医生,我的噩梦是我的一部分,如果从此不做噩梦,我就不是李菲菲了!
虽害怕、震惊并厌恶,菲菲仍以自己连绵不断的噩梦为傲。她问张壮,为什么总是我梦见那些宏大怪事?为什么总是我?譬如你,却一次也梦不到!
这次有所不同,菲菲抽抽噎噎哭起来,眼泪从她指缝溢出,落在被子上。
张壮递过面纸,等了等,说我虽不是心理医生,但我可以当一面镜子。如果有邪祟缠你,说不准我正是照妖镜!
“是大火,大火烧起来。”菲菲呜咽,“还有巨浪,巨浪从海里卷起。”
“地震了,海啸了?”张壮搂住菲菲肩膀,“别害怕,不是真的。”
“不是地震,不是海啸。”菲菲推开男人,擦脸上泪水,“是逃难,逃难的人挤成一堆,我认识的人全被挤掉了,我在一大群陌生人中间。”
“是吗?别着急,还好,有很多人在,你不是孤立无援。”张壮继续打气,“再说,我会来找你,会找到你的!”
菲菲放任自己哭起来:“你,你有什么用?每次梦里我落难,从来找不到你。”
张壮的脸在微微晨光里扭结成一团,他不作声了,大手掌抹脸,呆呆坐着陪菲菲难受。
“大火不是最可怕的,大浪也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菲菲抽泣着强调,“这我小时候就明白!”
吃过早饭,夫妻俩发现是有约的周五:顶楼播音员夫妻请他俩去家里吃午饭,感谢他们在危难的日子里出手相帮。
菲菲平时不怎么化妆,今天她坐在梳妆台前细细给自己上眼影,想在玫河面前遮住梦境的虚印。
播音员之家高踞住宅大楼之巅,第三十三层,拥有屋顶平台小花园。从他家瞭望,大城中心的楼群和各色地标一览无余。
不过,三十三这数字,有时也象征劫难,本地人有首童谣特别直白:
三十三,乱刀斩,与其被人斩,不如自己斩……
本地人中有些特别有“灵性”,到了三十三岁生日,不但躲门背后剁肉,扔去河里喂鱼,还特意做些真有牺牲的事,例如在这时刻捐钱、辞职、离婚或离家出走……
张壮和李菲菲带两瓶猩红色的法国酒庄大区酒上三十三层。电梯里,张壮按了三十三,问菲菲:“玫河的男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晓得,”菲菲答,“当播音员时候用的名字是南雁。”
张壮笑了:“我们去和玫河南雁打交道,不像同真名实姓的人交朋友。”
门是南雁打开的,玫河在室外,马上迎来落地窗边,她穿一身紫红小洋装,化了周周正正妆,盘一只精细绝伦髻。玫河拥抱菲菲,一束花星星点点递过来,就是自己平台花园里采的。菲菲低头嗅花,阳光洒在两个女人肩上。
玫河说:“菲菲真是甜心,我这些天真过意不去,全靠菲菲照顾我,帮我过难关。”
她这一说,两个男人都紧张起来,不晓得怎么接口,菲菲却轻轻巧巧:“谁没过难关的日子呢?今天你,明天我,大家互相照顾,不需要客气的。”
南雁顺势说:“感谢菲菲,感谢张兄,前日我和玫河有点误会,紧要关头难得你俩天使下凡一样来相帮,我以后一定要报答的。”
玫河的脸像风吹的池塘,泛起涟漪。她一只手紧捏着拳头。
张壮简直粗中有细,看南雁还要唠叨,就伸手一挥:“谁家夫妻不吵架?我家菲菲还揍我呢!听我一句,过去就是往事,今后好,一切好!”
南雁咧嘴笑了,玫河松了拳头。略过一会儿,阿姨布完桌,炒的菜放一台面。南雁就打开张壮送的红酒和他准备的茅台,女士品红,男人喝国酒。雅人深致,一顿好饭!
等阿姨送上甜品和果盘回房休息,菲菲忽然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对着玫河南雁说起娘家那幢老楼的公案来,听出她万千苦恼难排遣。
玫河沉吟一会儿,没评说什么,只拉着菲菲,真情实意:“菲菲,这真是作孽的,往后请你多多上楼来喝茶,我同你常谈心吧!”
告辞时分,南雁拿出送菲菲和张壮的礼物来,是很壮观的燕窝礼盒和一整只进口西班牙火腿。夫妻俩送客送到菲菲家门口,才挥手吐出好听的告别词,随电梯回顶层去。
五
过了几周无波无澜太平日子,李菲菲想请客。
别人嘴淡了吃火锅,他们夫妻俩心淡了就请客。请客容易,无非花点时间、精力和钱,这几样东西他俩不缺,还有富余。
有意思的是请客请谁。
菲菲故作幽怨地盯着窗台上的石蜡红看,一星星红花,像无害的火苗:“张壮,我们请鲁老师来家玩吧,我读中学时鲁老师对我可好了!”
“当然,鲁老师早该来了。”张壮一如既往地同意,比同意还加劲,“再请一两个鲁老师喜欢的同学,那样,鲁老师更开心。”
“对的,鲁老师最喜欢的那个校友名叫左栗,比我高两届,好些年没联系了,但我知道他在哪里。”
“好嘞,就这么定!”张壮像厨师拿到订单,精神头来了,“做啥菜,你给个菜谱,我采购。”
名叫左栗的老校友轻轻敲门。
应门的自然是李菲菲。菲菲笑得饴糖似的:“左师兄到了。Long time no see!(好久不见)”
左栗吃一惊,惊疑不定。进门,他勉强对沙发上站起的鲁老师笑笑,又看张壮:“我有点害怕,真的,这李菲菲是李菲菲,还是李菲菲的女儿呀?”说着,肩上已吃菲菲一记打。
久别小聚,无非说说别来无恙的自己,八卦八卦别人的轶事。
菲菲历数鲁老师暗中关照她的往事,讲得陶醉,仿佛受了鲁老师无限恩情,鲁老师委实有点害羞。
张壮端出亲手做的酱鸭膀和卤门腔,传递薄薄塑料手套,请大家尝鲜。菲菲忽然就问:“鲁老师知道春叶的事么?”
鲁老师收敛了笑容:“春叶,唉,是个有魅力的女孩呀。可惜了!”
“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左栗再吃一惊。
“原来师兄还不晓得。”菲菲叹气,“这事说来有点邪门,我也是听传说。”
“是呀,”鲁老师敛容点头,“不过,春叶的性格,也同这种际遇符合。”
左栗胃口被吊足,春叶的脸容一下子从记忆里凸出,活色生香,宛在眼前:“她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张壮起身去厨房,往小圆餐桌上运送菜肴酒水。菲菲两眼放亮:“春叶读的是化工大学,是那一届的校花。毕业后我见过她一回,她没找工作,有人送了她一个车队,连车带收入全归她。就是那种水泥搅拌车呀,整整十二辆。你懂?”
“我懂?”左栗觉得眼前是宽银幕电影,春叶的倩影在甲壳虫般水泥搅拌车车流里闪烁,“车我不懂,其他,能懂。”
“简而言之,突然就发生一起车祸,三辆水泥翻斗车被人连环撞,事后统计一共十五辆车搅在一起,五人死亡。翻斗车队的老板娘春叶据说正在其中一辆车上,但没计入死亡人数。春叶,她,她失踪了。”菲菲说到最后,声音渐低。
“是的,我听说的也是这版本。”鲁老师点头。他仿佛想说什么,喉结动弹,却咽回去了。
大家不舒服地扭动身体,不晓得说些什么好。
张壮一声笑,打破沉默:“来吧,都上桌,开饭了!”
大家在故事的气氛里失魂落魄地坐到餐桌边。菲菲举起酒杯:“所以,这顿饭完美。我们都是相信奇迹的人,所以才聚一起!”
张壮不仅厨艺好,他选择食材的眼光也体现格调。大家着实赞了一通张壮做的菜,张壮说:“老师和师兄识货,我没白忙。”
等开始上酒酿圆子和水果,菲菲忽然犹犹豫豫:“我有些事求教鲁老师,左师兄也是高人。”
“请说。”鲁老师笑,“只担心老朽徒然给你留下好印象,其实早已昏聩无知。”
菲菲放下筷子,两手交叉支住下巴,大眼睛可怜兮兮:“鲁老师,我没失眠,但我患上了做噩梦的病。”
张壮伸手在菲菲手臂上抚摸。
两个客人默然一阵,不晓得如何面对菲菲如此私密的倾吐。
鲁老师终于摇摇头:“做些什么梦呢?梦见谁?”
菲菲没马上回答,像又沉浸梦境,眼眶湿了,泪水淌脸颊:“老师,梦里没路可走啦!我说不好那是什么梦,反正,到处熊熊火焰加滔天巨浪。左,是死路,右,是绝境。”
“懂了。”鲁老师低声说,他把一颗紫葡萄拣出盘子,在指尖上盘旋它,然后放进嘴里。
左栗看着菲菲的脸,这脸浮现一种似曾相识感,在梦境里见过。
“被这种梦困扰多久了?”鲁老师笑问菲菲。
“很久很久,其实小时候就有,不过,从前不频繁,也没那么逼真。如今,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逼真。”菲菲一把抓紧张壮胳膊,“梦里,一个我认识的人也没有!”
“不过,周围竟然又全是人,不认识的人,各种各样的人,很多坏人。”左栗说。
菲菲转脸过来看定左栗:“师兄,难道你也做这梦?梦就是你说的那样子呀!”
“天呐!”张壮捂脸,“你们学校的人怎么回事?”
鲁老师摆手:“你们这几届学生确实比较有灵性。梦境只是思想的折射,某种虚拟光学现象,不要太介意了。”
菲菲摇头:“我家的人比较特殊,我家出了一桩和祖居有关的大事,亲亲眷眷看来都被诅咒了。”
张壮言简意赅把李家出售房子的往事介绍了一下,鲁老师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左栗却道:“原来是你家,我听过这故事。这故事很有冲击力!”
过了没多久,左栗致电说自己来市中心办事,问菲菲要不要一起喝个咖啡。
李菲菲说我正等你打电话来呢。
她选择的会面地点有点意思,约他在静安雕塑公园内自然博物馆恐龙骨架下见。
菲菲已买好了咖啡,让咖啡杯替人占座。左栗坐到小圆桌边抬头,好怪异,视线正对着恐龙骨架尖端从高伏低的头颅。弯弯长颈骨拎着蛇头形的头盖骨,空乏内陷的龙眼窝给人一脚踏空的困厄感。一股发苦发涩的凉意从脊髓冒出,弥漫他背脊。
“我先说说我的梦境吧。”左栗喝口咖啡,不浪费时间,复述了他的水火之梦的大部分。
菲菲聚精会神听他讲,神色变幻不停,有几次想挥手打断,但还是一气听到了结束。
她没喝咖啡,只拿咖啡杯焐手,像身上寒凉:“师兄,差不多正是这梦。我看见天空打开了!”
左栗眼角似乎看见恐龙骨架动弹一下,仔细去看,当然没有。他心里终于发生了共鸣,他声音发沉,说恐怕要为那种时刻做准备。这不是梦幻,是预告。
怎么准备,大灾大难怎躲得过?我家全是凡夫俗子。菲菲话音微抖,咖啡在杯里起小涟漪。
左栗点头:“我做了些储备,所谓抗灾物资吧;同时我收集实用资料,学习各种灾后求存技巧。”
菲菲摇头说这些不管用。大灾祸一来,囤粮囤水囤药只提供心理安慰。我的对策同你不一样。
“也许师兄的办法在外国管用,但这里环境,人和人的关系才决定艰难时刻的资源分配。我信人际互助,到时候,好比战争期间经营黑市,只有极少数拥有高效关系网、有办事能力的人才会幸存。”菲菲说得慢,但有力,还露出一定程度的踌躇满志。
“你有理。”左栗心悦诚服,“我不擅长人际关系,那没办法。”
六
李菲菲的父亲老迈有病,拖了一阵,终于拖不下去,一下子放弃,过去了。
大家庭为办后事又聚一回。哥哥李可荣念悼词,他问李菲菲是否接着他发言,菲菲摇了头。兄妹俩也就这么一两句对话,除了父亲后事,互相再没什么好讲。张壮本是一个好交际的人,在李家聚会上永远眼观鼻鼻观心,不肯惹麻烦。
默默驾车回家,天边云彩有种晶亮的光边,菲菲一路回味这云的光边留给自己的奇异感。正在回家途中,他们看见了一栋摩天高楼的大火,火如此盛大,竟然覆盖了全楼……
十天后,张壮到超市买东西碰见社区户籍警,站住吹了圈牛,回来告诉菲菲社区要组织消防演习了,商量某个下午让全楼居民在指定时间段有序撤离住所,到楼下集合。
“演习?全楼二百六十四户人家老老小小,怎么演法?”这主意突兀,菲菲认为不妥帖。
某些人就想应应景,给另一些人一个交代。常例如此。
菲菲收拾收拾桌子就上了楼,找玫河说话。
南雁不在家,玫河很乐意李菲菲上门,她特意去房里换了见客衣裙,坐平台小花园,一株四季桂反常吐出了第三遍香。玫河问:“菲菲,你上次提议的大楼派对,确实是金点子,不晓得你说说而已呢,还真有此意?”
李菲菲倒一愣,想自己说过什么。她是有个小小理想,想这大楼里的住户们能蜂群般互动,不时碰触角通声息,齐心协力,别像大城里绝大多数楼盘,住户们老死不相往来。
“是提过,不过不容易,”菲菲咂嘴,“第一找不到合适地方,第二这楼里的人确实杂。”
锡兰红茶的暖香飘在平台上,两个女人喝几杯茶,额头过凉风,心却热。
玫河说其实开个派对,能聊聊防火也好,我的屋顶花园地方小,要不只请居家太太们聚聚?
菲菲才愣一秒钟,便听懂了,她娇俏一笑,捏了玫河手:“你和南雁一起给大家表演个朗诵,让邻居们享受一下你俩甜蜜的声音!”
彼此说中了心坎,事情怎能不好办?万事从小小张罗开始,像蜘蛛网,起先不起眼,只要用心织,最后都能结成银光闪闪无人可破的弥天网。
天台花园确实地方不大,菲菲出主意,各楼层只请一位能干女将,三十多个女人一台戏,先上来聚一聚!
邻里派对的主意确实勾引人,楼里妇人个个欢喜,三个女人一台戏,三十个女人么,是戏的魔方。
菲菲梳理人脉细心安排,邀请了这三十几个婆妈,她们都是菲菲和张壮逢年过节交换礼物的关系户。菲菲还设定一条硬指标:派对者必须有斡旋本楼层邻居的能力。
玫河南雁赶在派对前找人到屋顶花园桂花树下布设话筒和音响,他俩嫌所有中外诗人的诗都不应景,自己熬夜创作了一组对白。
不过,人算总不如天算,灵巧敏动如李菲菲,也难猜到冥冥中大楼首场“妇人派对”并非为火灾演习而设,也没按玫河南雁的如意算盘成为一场恩爱秀。
当然,玫河发挥超常,她早摸透了本城各色妇人千奇百怪的性格。她以她那枫糖般的声音感染听众,成功演绎出一种历经磨难依旧存有甜蜜的感情,正仿佛法国电影《艾美丽·布兰的奇妙命运》中那驰名台词:
没有你,我那新生的激情将不过是往日旧爱的茧皮……
住大楼第八层的居委会副主任最后一个来到屋顶花园,由于参加街道紧急召集的会议,她并无荣幸聆听南雁玫河联合朗诵情诗。
女主任拿过菲菲手里话筒:“对不起我迟到了,我要报告大家一个刚传达的消息,大家先别紧张,相信我们能以团结来应对紧急情况!”
女主任代表着居住地块的官方权威,菲菲下意识侧身让开,她倾听女主任干涩沙哑的声音:“黄浦江上游近来不断漂下死猪,这几天沿江下漂的猪尸越来越密集。有关部门正在监控,严防霍乱和其他肠道传染病。我们居民也要发扬主体意识,记牢当年毛蚶引发甲肝的教训,关注自身的健康。我宣布,本要举办的大楼防火演习接上级通知取消,从今晚起,我们共同的敌人是不讲卫生的习惯!很遗憾,据传达,本市已出现散发病例。”
在婆婆妈妈们的惊呼声中,菲菲预感自己将大展拳脚,做出一些合乎时宜的妙事。
玫河的声音随电波传遍了大城,住宅大楼里的人不但紧张起来,且都把她当成知道内幕的大人物,认定她说的全是真相,她提出任何防范措施都算对症下药。
刚成立的大楼三十主妇派对立刻请求紧急聚会,以获取第一手信息。
玫河还头一回找到李菲菲家敲门,菲菲跟张壮刚跑了一回左栗客户的公司,批发价买回十几箱医用消毒水。
玫河找上门,菲菲高兴,高兴里有隐隐的满意:玫河是很理想的伙伴,既有资源有能力,思路又清爽,比张壮高明多了。菲菲吩咐张壮泡茶,自己拉玫河手,坐到沙发上谈心。
张壮奉上肉桂茶,菲菲看看张壮,扭头对玫河说:“这次倒是好机会,大楼里家家户户都有共同的担心了。”
玫河笑:“可不是么。”
“所以这是不是一次上好的演习机会呢?”菲菲问,“楼里来一次总动员,把三十主妇派对权威立起来!”
“正是我想的。”玫河拍菲菲腿,“派对由你做主,我全力支持!”
虽是冬天,主妇们都赞成在室外开会。张壮其实挺逗的,这人有鬼才,不但当上众妇女的“传令官”,竟还跑出去买回来三十几根荧光棒子。
开会要凭荧光棒相认,闲人不得与会。派对主妇们顿感与众不同,有点像金庸小说里红花会女侠客了。
主妇们专等玫河。大家迷信玫河,玫河在电台播音,站得高,看得远。谁都想从她这儿探听细节,哪怕把握到一丝气氛,也好回家“转播”。
只听妇人们七嘴八舌,要玫河带领大楼防病。玫河摆手:“我的工作是播音,大家该另选有组织能力的热心人领导防范工作。我推荐李菲菲,菲菲实在是能人!”
菲菲告诉自己沉住气,别发言,看大家的反应。
毕竟有位住底楼的大嫂不同意:“菲菲一家全热心。不过,不是所有人家都像她家那样子新潮,最好有年纪大的稳重人跟菲菲搭档。”
嗡嗡声,哄笑声,大家便选了这大嫂自己来同菲菲搭档,当三十妇女派对的“副理事长”。
当地的媒体慢慢胆大起来,大模大样报道每天发生多少新的腹泻病例,这些腹泻又出现在具体什么位置,提醒周围的健康人小心。
张壮对李菲菲说,你看你看,报纸电视都开始谈腹泻了,说明相关部门已控制了局面。
菲菲忙着同许多人通电话,偷空答张壮:“你明知我从一开始就没担心过。这只是一次好机会,拿来训练一下队伍!”
是,队伍,李菲菲确实如此看待自己正努力的事:带好住宅大楼里因着防范腹泻病拉起来的一支队伍。这队伍的目标今后可不光是防病。
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就简单:她带人跟楼里那些进电梯前不肯用消毒液洗手的人干仗。洗不洗,你们?为公众利益。
不洗的话,一班妇女挡在人前就是不让进电梯,直到所有人服软。没几天风气就转变了,人人主动拿起消毒水喷壶消毒自己的手和鞋子,如果偶尔有人故态复萌不自我消毒,大家甚至会把这人骂出电梯去。
七
李菲菲不解地看着窗外花架上的小株腊梅,今年腊梅花开是开了,看着有点乏力,闻上去更叫人失望,那种曾凝练浓烈的香味变得散淡而易逝。黄色蜡质花瓣也变异了,发白而枯薄。
“张壮,你往腊梅花盆里倒过什么东西没有,是不是往里头弹烟灰?”菲菲恼怒地横老公一眼。
“哪有?!我不在家抽烟的,我只抽社交烟,在楼下,在马路上抽。”张壮特别无辜,不慌不忙。
“那你看看这腊梅怎么了?我可按时浇水,同前几年一样的时间段里施肥,用量也一致。”菲菲掐下一枚腊梅花,干巴巴的,感觉像皱纸,放张壮手心。
张壮又是嗅又是摸,满脸狐疑:“像是自然干呢!你不是浇了水嘛,难道退化了?”
就快过年了,城市牢牢防范着肠道病,没扩散迹象,本是好事,让人心宽。可忽然间物价悄悄一跳,大家都感觉东西贵了。怪事,没什么兆头呀,到底什么东西涨呢?细细一琢磨:还是猪肉!
逢年过节的,猪肉不是没涨过价,可这回涨得邪门,几天里突然上涨了百分之三十多。张壮和李菲菲与众不同,他俩朋友遍天下,要打听些菜篮子里头的消息还真不难。菲菲一圈电话打下来,跟张壮说:“怪了,就咱们这儿猪肉涨,其他地方价格没动。”张壮一拍桌子:“那肯定是因为猪瘟了!别地方猪没瘟。”
张壮不等菲菲用惯常的质问语气刁难他,就伸一根手指指窗外:“麻烦了,光想着江上漂死猪,大家严防肠道病,忘了储水!”
“猪瘟?”李菲菲思绪短路,想不清这种事。
“菲菲,要出大问题了。咱们赶快,开车去超市买矿泉水!”张壮从沙发上弹起来,“路上解释,快,快,快!”
李菲菲立马醒悟,不需要解释。黄浦江上游漂下大批死猪,史无前例。这城市诸多自来水厂的取水口不就在黄浦江上游吗?大家只是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张壮边开车边给老婆分析:“死猪肯定多得没法及时处置,也没法隐瞒了,才会任由媒体报道。那些养猪的真缺德,尸体往江河里扔!”
冲进附近的大润发,发现到处是推着一车车瓶装水排队付账的男女。张壮找了两部手推车,给菲菲一部,飞跑到饮用水货架,一看傻了眼,货架上全空了,还站着一排没抢到水的人,个个推车里没水。
菲菲掏出手机就翻通讯录,打了三个电话。她对张壮笑:“朋友多的优势体现了,走,别在这儿浪费时间,我们去家乐福,老李给我留了货。壮壮,麻烦你多跑几趟车,我们自家二十箱,你爹妈我爹妈家各二十箱,给三十主妇派对的也留二十箱……”
“好嘞。”张壮打断菲菲,“你让朋友凑够一百箱呗,也给你哥送二十箱去。”
菲菲脸红了,她已订下了一百箱,只没跟张壮提李可荣。她愣着不作声,忽然说:“那我让朋友给我留一百一十箱,你给楼里那个孤老送点去。”
张壮嗯一声,已把车开出停车场,边看路,边转脸看菲菲:“你真好,我知道你是个心软的女人。”
菲菲呸了声,转过脸去,看马路车道上排队的车辆,不少也是出来抢水的,放得座位上全是矿泉水箱。
张壮清喉咙:“这也就是几天工夫,正碰上春节,否则按大城水平,立马跨省市调度,不用担心饮水成问题。反正,不怕,有水喝就好,冬天不洗澡,熬几天没事。”
菲菲没听完张壮的话就又拨通了手机:“左师兄,在家?你当然知道死猪的事?好,抓紧时间去买矿泉水呀,超市都快被抢空啦!不谢不谢,防灾就要互通信息嘛。你快去,多带现钞!万一……”
过了一阵子,阿哥李可荣奇奇怪怪打来一个电话,邀请菲菲去他家吃饭。菲菲猜阿哥是在回应自己和张壮送水去的好意,当然,饭要吃得明白,还是先把事情弄清楚。
菲菲跟姆妈打了电话,也跟一个说得上话的堂兄通了气,终于搞懂了原委。
老房子就是家族命根,它不会离远的,它找到机会就会回来,折腾李家这些不孝不贤的子孙们。
眼前的事么还是缘于李家祖荫浓:菲菲祖上不但有清代的翰林,也有三十年代海上闻人。虽然楼卖了,市里前几年搞老建筑鉴定,还是挂上了“著名现代建筑”的牌牌。
就是这牌牌给现主人出了难题。本来楼老了,申请原地拆除重建没问题。式样保留,地基桩子改良,用最先进的抗腐蚀建材,保证往后一两百年都行,房价一定噌噌噌永续上涨。可到了主管部门,竟说拆房要征求李家后人同意,若李家后人不同意,除非真正技术型危房,否则不予考虑。
现房主也许对当年的交易对手(李家三兄弟)存有良好印象,知道他们是合情合理的生意人,料想以诚相求花点礼金,换“同意”两字不难。是么,又不是拆他家房,是拆他家早已卖掉的房呀。
菲菲阿爸已驾鹤西归,大伯身体欠佳,这事,人家就接洽了李家小阿弟,菲菲的三伯父。三伯父一听不敢造次,挨个通知哥哥姐姐们。这事便立马复杂咯,两个姐夫一个还当着政协委员,另一个退休返聘,正是不只想钱还想有事干的年龄。
两个连襟听见这事,像两只青蛙扑荷叶,一扑,满荷叶水珠翻滚……
姆妈告诉菲菲,现在的分歧是亲戚间形成了立场鲜明的两派:一派说给自己留点脸面吧,别异想天开。另一派说这不是乱耍派头时刻,当初卖房,没考虑到房子的人文价值,现在市场之手来纠偏,不是我们主动惹事。就谈判折成多少银子吧,银子够了,我们签字同意。往后,这房子可就百分百彻底跟李家没关系啦!
李可荣对进门寒暄后坐到沙发上的张壮一笑,说:“你看看,人和人能多不一样。他们竟以为这老房子还跟李家藕断丝连呢!可笑两个老家伙,当了一辈子芝麻官,把脑子里头弄进很多机关,放不过自己啦!”
张壮笑笑:“拆旧房,建新房,平常。给人家行个方便嘛。人家若送礼轻,笑笑,礼物送得到位,算福分。”
李可荣这就对妹妹李菲菲一笑:“看,张壮旁观者清。”
菲菲觉得浑身不舒服,跟阿哥互相冷淡已不是一天两天,这样子突如其来面对面交谈,像今日无缝衔接旧日,中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很尴尬,担心张壮控制不好,万一又踩个雷,有什么意思!
这么想来,菲菲端正了脸色,问李可荣:“阿哥,我们坐坐就走的,你有什么吩咐?老房子早卖了,早不在我心里,其实同我没关系。”
大嫂切好了水果端上来,道了几句家常。
李可荣说:“我跟大伯通了电话,大伯身体虚,他同意我,觉得该你发挥才智,把亲戚们往好里带带,别再瞎搞了。问题么,就出在我们两个姑父身上。其他人搞不定他俩,也许你行。”
他叹一声气,叹得心灰意懒:“我当主任当了十多年了,刚考虑提我当副总。这是国企,算有级别了。不过,文件要求凡上点级别的干部都要管好自己身边亲戚。”
大嫂性子闷,从来不多嘴,连表情也不丰富的。这时候大嫂嘴里忽地嘘的一声,像吐岔了气,发出啸音,连她自己也吓一跳,挥手笑笑。
菲菲明白了大哥的苦恼和大嫂的郁闷。她说:“阿哥,那么好,看在你和大嫂的情分上,我试试看。”
八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可能阿哥李可荣悄悄放了风出去,菲菲还没部署,两个老姑父倒山雨欲来,连晚轮流打电话给她这女流小辈。政协里还赖着的那位官话连绵,退休返聘的这个也啰里啰嗦,无非向她宣讲李家有了“谋求公平”的“最后机会”。
菲菲说:“姑父呀姑父,这些话讲给我听干什么,我又没反对。”
两个姑父都笑:“菲菲,你是我们老一辈眼里的光荣,我们就想同你聊聊。另外,周末请一定抽出时间,大姑父小姑父一起在梅龙镇摆桌头请客,李家聚一聚,同时也投个票,少数服从多数。”
张壮看菲菲放下电话尴尬,笑说:“正常,正常,你阿哥是这个风格。你答应了他,就该明白他会这般做作。”
菲菲虽恨李可荣把自己当枪使,但更明白自己原来满可以不答应。
不答应,就为了避免种种纠缠导致亲戚互相怨恨,不过,自己既然肯接下,不能光埋怨阿哥,自己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张壮笑:“你想办大事,不能不经历这种。且看家族投票结果吧。”
菲菲冷笑:“如果他们不来兜搭我,倒也好说。现如今把我当贼防,我倒不能不主动些。”
菲菲也不和张壮预告,第二天自己做杯意大利浓缩喝了,开车去见大伯父和三伯父。
“族长”大伯父瘫在床上,病入膏肓;三伯父倒活络,脑子管用得很,翻手机找了个遍,给了菲菲老房子现房主的电话号码。
没想到周末盛况空前,南京西路老梅龙镇在弄堂里,李家包了二楼五张圆台面。看上去,老老少少到得比哪次聚会都齐,有人竟从外地赶回上海。
一开宴,气氛就比以往热烈,没人提老房子,相反,大家不约而同回避“老房子”这三个字。整个楼层都喧嚷,赛过人家家里办喜事。
两个伯父不到场,李可荣作为李家长孙,被请在主桌上,同两个姑父一桌。
酒过三巡,政协委员姑父站起来说话,先调侃几句,说出谁谁谁家有了喜事或恭喜谁又发财,接着就直截了当说那老房子了。大家早打听明白,此刻就像考前温习功课,听明白之后要投票的。另一个姑父的子女挨桌送打印好的小纸条:“该不该提议现房主补差价”,就选“要”或“不要”,不啰嗦别的。
菲菲看看纸条,对张壮悄言:“大小姑父气势足呀,‘补差价’这三个字,横的!”
大家都顾不得吃饭喝酒,个个交头接耳,拿笔出来打钩。十分钟,投票箱就周转一圈,收集了回票,递给大姑父。
算大姑父有涵养,敬酒,请大家继续用餐,等吃饱喝足,再看结果。宴席上忽飘起一阵喜洋洋气氛,很久很久没在李家亲戚间发生了。这喜洋洋的感觉叫张壮讶异,却让菲菲伤感。
她期待着开票的结果了。而且,几乎叫菲菲有些歉疚,她明白自己竟期待与阿哥李可荣愿望相反的结果!
菜品上齐,吃喝殆尽,最后是李家聚餐的保留节目:酒酿圆子桂花羹。
大姑父请李可荣唱票,由小姑父拿出块小黑板,子女捧着,往上头画正字。唱了不到十分钟,结果出来:45票对19票,没人弃权,通过一个决议:要对方补差价,否则李家不同意拆除旧房子。
大姑父宣布说要尊重投票结果,相信这也是李家(他自己并不姓李)的公心,实在算是不平则鸣。不为钱,为一口难咽的气!
出乎菲菲意料,大姑父提谈判代表人选,第一个就点她名字!
不知不觉间,全球性的天旱引发了敏感团体对粮食的悲观预期。地球陆地上几乎所有大河的流量都在急剧减少,黄河和长江当然也在其列。刚去过阳澄湖的朋友们报告给张壮和菲菲惊人消息:游客如今可穿上渔民那种连身橡胶衣,蹚遍阳澄湖的大部分湖区,鱼虾就在你身边跳。
大城市本以春天浅黄至淡绿的法国梧桐树叶为美,这春天却别指望了,嫩芽要么打不开,要么瘪在树枝上。除了干旱,越来越多人咳嗽着去了医院,他们要么查肺,要么查鼻子和喉咙,反正,都有一种陌生的难受。是的,没发烧,不是病毒和细菌,就是难受。那空气,从东到西都变得有焦味,不是烧焦东西的焦,也不是金属粉末的焦,是奇怪的焦味。
由于太多人要求解释,环保部门终于惜字如金地宣布:霾!
这是什么东西,霾?带反犬旁的一个汉字,叫人想起野兽。不就是空气污染么?又不完全是。
张壮查了字典,首先古人造字,是认为这东西有“大野兽”之状,方予以反犬旁。“风雨土也”,大风大雨卷起尘土,向人扑来。如今,此字与“微粒”紧密相连,指空气中饱满了各种成分的粉尘微粒,直接威胁人的呼吸系统,称之为霾。
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回想起来,大约从月亮不肯露面之日起,呼吸就不太通畅。怪怪的异味越来越叫人过敏,一闻到浓淡的酸涩,就晓得霾重霾轻。
菲菲请下玫河到家里茶叙,商量大楼的事,首推这霾情,然后说天旱和防火。
她请玫河看她新买的翡翠:“这霾,我的意思,简单些,规定大家出门蒙住口鼻。”
玫河点头不语,喝茶。张壮送才做好的萝卜丝饼上茶几,笑说:“菲菲,是提醒大家防护吧?不能强制别人,只能提醒,是吧?”
玫河谨慎地看看菲菲,克制住点头赞同的冲动。菲菲登时对老公拉下脸:“张壮,你又来了!你想想,对这些人,提醒有用吗?如果不规定,他们会听?”
玫河笑起来:“你俩呀,真调皮,喜欢斗嘴。我说菲菲这话有道理,哪个楼里的居民不是一盘散沙?防治肠道病那会儿也是靠咱们强制才保住大家。不采用各种方式遮护口鼻,万一霾害人,受伤的不也是自己?”
她说完站起来:“跟菲菲一聊就忘时间,我还有个电话会议,得赶紧回家。”
第一次碰面,菲菲两个姑父带着菲菲和大姑父的女婿在锦江饭店二楼咖啡厅“接见”老房子现在的房主方先生夫妻俩。
方先生么大家都晓得,他太太倒从没见过。
李家的人先到,让服务员拼两张桌,靠钢琴边坐。才吃过午饭,不会有人演奏。
大姑父关照自家人:“今天就是联谊,什么要求都不能谈。你我先看看方家夫妻什么人。”
方老板夫妻准点来了。菲菲一眼见扶梯上笑眯眯走上来老夫少妻,就猜是老房子的现房主。他俩据说就住老房子顶楼,身上有那栋老房子的气息了。
一番寒暄,方家夫妻落座,菲菲注意看方太太,是个极年轻的女人,巧目盼兮,流转生波。
大姑父充大好佬,翻开酒单请客人点,方老板客气,反过来请大姑父点,还关照服务生直接记方某人账上。大家点了各色咖啡,方太太要一种鸡尾酒。
菲菲怕男人们上来就谈崩,就同方太太聊天:“方太太气质真好,恐怕是电影明星伐?我们看电影少,没认出来,你要原谅。”
方太太笑了:“阿姐客气了,我哪会是电影明星?我看阿姐气质才像明星,我没认出来,也请原谅。”
大家笑笑,大姑父倚老卖老,求问方太太在哪里高就。方太太一笑不语,中年人方老板就讲:“我家小影有个艺术品沙龙,上海滩上画家雕塑家园艺师种种艺术家跟她混得熟。当然,不敢夸口,她本身不搞艺术,她原是英国维珍航空的,结婚就辞职了。”
“哦,怪不得,怪不得是大美人。”菲菲夸张地瞧着方太太笑。
方太太倒大方,耸耸肩,声音嗲:“在天上为人民服务过。”
再细看这个方老板,贼瘦贼瘦。他是个富翁,怎么瘦得像个标准难民呢?看上去两只眼倒炯炯有神,身体还健康。
咖啡和鸡尾酒送来,大家都低头喝一口,矜持片刻。
方老板微笑:“我们今朝冒昧,又来麻烦府上。当年本跟李老大说过想宴请府上各位的,李老大说暂缓,所以无缘认识你们几位。哈哈,看来我们之间还有缘,今天总算见面了。”
他说了客气话,大概就想接着提他关心的事,可大姑父及时把话题岔开了:“还好方先生也喜欢锦江饭店,这咖啡厅在老房子里是最好的中庭。现在哪敢到露天里坐着喝咖啡,空气全变成了霾,真尴尬!”
方老板语塞,方太太轻描淡写:“您说中要害了,懂经的老上海们这些天都在动脑筋争一口新鲜空气呀。有人说同呼吸共命运,不是的,不是的,可以不同呼吸。我和老方想好的,今天车里带过来,准备送两位爷叔几箱德国防霾面罩,还有两架美国进口的超级空气过滤机。希望爷叔们欢喜哦!”
“客气了,客气了。”小姑父代表李家这边道谢,“方先生方太太,一回生两回熟,今天认识了,欢迎找机会来玩。李家人多,但周末常常一起聚会的。你们和我们有缘,不算外人了,有机会来聚聚。”
方老板点头:“其实么,也不是全国都有霾,海南岛就照样空气新鲜。我冒昧点提个建议:我和我家小影一起邀请你们合府上下到海南岛旅游两星期好吧?我们在那边的酒店有投资,可以腾出漂亮的海边度假村,大家一起交际交际。”
菲菲觉得脸发烧,自己又不是姑父们那样子的人,为啥把李家形象搞成上海滩过去的“拆白党”,能给祖宗留点面子不?大姑父当然也见过世面,哪能咬方老板的钩呢。他嘿嘿笑几声,笑得真正阴阳怪气,笑得李菲菲背上起毛,好似半夜听见猫头鹰叫。
菲菲看看方太太,方太太气定神闲,啜着她淡红色的鸡尾酒,饶有兴趣,像旁观者。
大姑父开始收篷,他清清喉咙:“方先生客气了。这些天空气很差,大家多吃点绿豆汤,绿豆汤是好东西,去火气清脾胃,也通肺经的。我们初次见面,有啥事情尽管开口,慢慢商量。今天我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
方老板脸上露出些许沮丧之色,不过,他马上绽开笑脸,因为瘦,脸上满是笑纹,牙齿美白过:“好的,好的,谢谢光临,我们一起下楼,我的车就停在门口。”
大姑父站起来,很有官员气派地伸出手臂,跟方老板握手,摇一摇:“方兄不必客气,来日方长。我们三个踱步走过来,还是踱步走回家。你们宽坐。”
他忽然转过头,好像才发现菲菲:“哦,对了,菲菲是自己开车来的,跟我们不同路。要么菲菲陪方老板方太太再坐一坐?”
方太太一迭连声叫好:“阿姐坐坐,我们话都没说几句呢!”
菲菲一时间揣摩不了姑父老头儿的意思,方太太瞧着她,她不忍心晾人家,况且本觉着理亏,只好说:“好,好,我反正没事,我再坐会儿。”
九
李菲菲早上起来,洗洗脸站窗口,窗外蓝天依旧,只是空气干燥。花架上的植物虽每天浇灌,仍是无精打采没春色。
张壮端一杯热牛奶给菲菲,菲菲转身过来,脸上闪着亮,有一种傲然不可犯的腔调。
她告诉张壮自己现有两个战场,无论这居住大楼还是李家家族,都有人想看她出洋相。那么,智者无非两种选择:其一知难而退,其二知难而上。
其实菲菲讲不清自己为啥喜欢那部描述二战犹太人遭遇的电影,反正,她一看被希特勒迫害的犹太人靠黑市交易生存,就像吞了兴奋剂,恨不得跳进电影场景去。
她太折服于经营黑市这个金点子了。手里握一张无形网络,奢侈品违禁品生活必需品全部由我菲菲运筹;给谁不给谁,谁有谁没有(没有会死),都在我菲菲一念之间。
维护操持这么一张网,放到灾难背景前,就是最大的自由。
菲菲说:“智力能力财力,张壮你都要支持我。”
她拿出手机,打电话给认识不久的方太太,方太太本姓朱,名唤云影。
朱云影在电话里指定:“新闸路有家没几个人晓得的手冲咖啡馆。菲菲阿姐,快点来哦,我先过去挑豆子。”
那天菲菲留下来应酬方先生方太太,姑父们造成的尴尬,她轻轻就解开了。
她大大方方告诉方家夫妻,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李菲菲姓李,看重上“木”下“子”这个普通汉字。我是老房子里长大的,当初你们买房,我是少少几个不愿意的人之一。不过,我女流之辈倒懂得契约精神,现在房子是你家的,同我一毛钱关系也没了。
方老板惊讶地扬起了眉毛,方太太无拘无束笑了:“我说的吧,看见李家阿姐就觉得清爽,我要跟阿姐交个朋友。”
方老板解释说老房子的下水道不行,结构也不够现代,要想住得舒服,需要彻底重建。
菲菲笑说自己不负责传话,方老板有话,直接同两个老先生去讲。
新闸路老长的,找半天方才见了面,两人一起来柜台上点咖啡,冲泡师傅是个日本人,精精瘦,同方老板有一拼。请出朱云影要的正宗蓝山豆子,往咖啡机里嗤然磨了,送菲菲鼻翼下,自然香。于是倾在滤纸上,89摄氏度的净水慢慢浇下。
菲菲问云影:“你艺术沙龙里不弄个咖啡馆?”
云影娇笑:“阿姐,我老公终归是生意人,其实同艺术家那种古里古怪的家伙们是气场不合的呀,我那沙龙装装门面,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菲菲接过刚泡好的蓝山,低头一嗅,问云影:“沛公是谁?”
云影拿颗棕糖沉进自己咖啡:“艺术家们不重要,重要的是花得起钱买他们作品的那班大好佬呀。我搞个艺术沙龙,为的是勾引肯花钱的来!”
菲菲好笑,影子,我叫你影子行吗,你太可爱了,把丑事都说可爱了。你勾了这些有钱人来想干啥?
云影说阿姐问得好。首先我老公就是有钱人,是不是?他们知道我们身份,只好当我们同道的。我和老方就是一对漂亮蜘蛛,我们编织一张网,把有钱人粘在网上。
菲菲心里咯噔,竖起了耳朵。
粘住的有钱人越多,我们这张网就越金贵。说得现代点,我们是隐形的天使投资人哟,有好买卖,大家组团上。像一群屎壳郎集体滚粪团,互相配合,把粪团越滚越大。
菲菲忍不住笑,影子,你太可爱了,干吗要把自己比成屎壳郎。
屎壳郎?钱不就是屎。你越看贱它,它越朝你扑过来哦。
菲菲叹息。菲菲说,影子,不瞒你说,我也是只蜘蛛。但我是只悲观的蜘蛛。我总是想,有一天上帝会把灾难降下来。
她把自己的噩梦和织网防灾的种种都跟云影说。云影要了第二第三杯咖啡,听得入迷。
“灾倒是要防的。”云影最后点点头,“我们不正在遭灾嘛,看这咖啡馆,也愁没水。”
朱云影次日再会李菲菲,劈面就说:“菲菲,我本想飞,老方空给我一对翅膀,没风。现在风来了,就是你。”
云影笑得动人:“你稍坐,老方也过来见你,我俩要一起给你个建议。他现在去找几个有头有脸的家伙,先讨论可行性。”
菲菲狐疑是关于老房子的事,方老板还想玩什么套路?
日本人笑嘻嘻送两杯上品巴拿马艺伎来请她俩品尝,花香蜜味柑橘韵,喝了心旷神怡。
可巧方老板就摇着瘦身板推院门进来,朝玻璃墙里胡乱招手,进店门跑桌前招呼一声菲菲,说菲菲啊菲菲,可能以后我们要常碰头了!
方老板不爱手冲咖啡,他没那闲情雅趣。立马,日本人送上双倍意大利浓缩,附送日式饼干,方老板拿起小咖啡杯,一口饮干。
“几个做基金的朋友找不到项目,钱捏在手里两三个月了,苦不堪言。我一听小影说你要干的事,就晓得福星高照了,哎呀,脑洞大开嘛。今天喏,十来个说出来惊了上海滩的投资人叽叽呱呱吵一上午,也都看好你。不过,大家其实不懂,需要你找时间给他们说说。”
菲菲隐约明白方老板讲什么,不过,她不熟悉方老板和云影这种路子。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方老板很友好地看着菲菲笑:“天使投资呀!”
天使投资是这么一种钱,它专门找别人看不见的项目投钱。哪怕项目听上去荒诞不经,只要有让人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的看点。
菲菲回答:“你们想投资民间防灾体系?这方方面面涉及许多冷僻专业,可不是股市炒题材!”
方老板点头:“我们特别欣赏你同小影讲的那个‘灾中黑市’,这思路太有开创性了,正是让天使投资人听见就血沸的东西。你是个天才!”
菲菲点头:“你们讲的我明白了,你们要我做的下一步是去同那些投资人把故事说全吧?”
方老板笑:“我预感你会和他们一拍即合。”
菲菲这下笑得很妩媚,不过,她说:“我没法说服你们天使基金朋友的。道理很简单,我对防灾是外行,我只是比较内行‘黑市网络’这概念。”
“你外行?”方老板尴尬,摸摸自己头顶。
“倒也没事。”菲菲反过来安慰他,“今天的世界,没几件事只靠一个人独自做。我外行不要紧,我有内行朋友。”
“菲菲,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方老板看她动心,又推她,“只要你拿主意,这城里多的是名校毕业的MBA,让他们帮我们写创业计划好了。我的指标是第一笔投资哪天到账。”
菲菲矜持了:“等一等,方老板,这到底是谁的项目?你的还是我李菲菲的。将来谁说了算?”
方老板放声大笑,云影吃吃笑,菲菲不笑,严肃地看着方老板的笑脸。方老板跷大拇指:“不能不看好你,你有企业家气质。”
“那么,说清楚,我们三个的关系变了。”方老板说,“那栋旧房子拆不拆建是芝麻小事,菲菲你可以不放在心上。现在,百分百重点是防灾网络项目,菲菲先见投资人一面,开始讲故事。”
朱云影讲:“我主动求当项目助理,凡菲菲觉得乱七八糟的小事,全交我办。”
菲菲回家就给左栗打电话,邀请他一起见天使投资的投资人。左栗想推辞,菲菲正色道:“你我是同梦人,这件事应梦而生,你不能不来帮我!”
到了见投资人的那天,菲菲打扮得像朵康乃馨,衣饰考究,衬衣领子间时隐时现一颗蓝宝石。左栗见了她便赞一句,菲菲说:“这颗是真货。”
先一起进咖啡厅,泡上伯爵茶,菲菲心头火热:“师兄要尽量帮我哟,这是我实现理想的机会。我靠着风险投资,马上就可以把‘助灾网’开出来,我跟你讲起过的,本质上是灾情期间黑市交易的现代版。”
左栗提醒说:“正式场合可别‘黑市黑市’的,你干的本是对各方有益的好事。”
“师兄,就是黑市。”菲菲大笑,像同谁争辩,“我的理想就是经营黑市,若不是黑市,我热情和想象力反倒没了。一定得是紧俏时期搞不到的东西,我紧捏在手里调度!”
不管说什么、是什么和避讳什么吧,左栗请菲菲放心,从储物防灾、储技防灾的角度,今天他和他的美国合作者威尔愿意为大家提供信息。
传说里的投资人们并非全是中老年男子,固然其中有一个皱纹爬满脸膛,再一个相貌古旧得奇特,其他却还年轻,也有两个中年妇女昂然坐在众人间。
这些人对李菲菲感兴趣,围绕着菲菲问长问短,也不时注目一下美国朋友威尔,就像他是坐着龙卷风赶来的美国队长
据说钱在这些人口袋里跃跃欲试。
众人请菲菲先谈设想。
张壮在家同她排演过好几次,请她尽力用天使投资人听得懂的语言讲,于是菲菲练就了这么一种说辞:灾祸频发是人类命运的一个组成部分,现在我要把这部分变成机遇,并用货币标价。商业的本质是匮乏,谁拥有了匮乏的物资谁拥有市场。关于各种各样灾祸本身,大家可以向中外专家咨询。我想做的是一个高效网络,用不恰当的比喻就是一个谁都没特权、谁又都拥有特权的黑市,只要给出最好价格,就能拿到最紧俏的货。这些货色,当然是灾害中最缺少的种类。
有个中年妇女问菲菲一个旁逸斜出的问题:“李小姐,你做过什么类似工作吗?我的意思是我们能从哪里看出你有经营高效商贸网的能力和经验。”
李菲菲脸上放光:“先说明,我的点子很早就诞生了,十多年前我看了一个犹太人在危难时代经营黑市的电影,我就想干那种事。
“当然,我当过保险推销员,经理,副总裁,我甚至相信各位中间一定有我们保险业务的老客户。我和我先生干得不错,都已经退休了,儿子在美国名校。我不需要挣钱,但需要有事让我激动,让我觉得每天每天更接近梦想。
“另外,我想说说我的全国性分类朋友圈,以及我在高层住宅的邻里网络……”
菲菲竟然不停不休讲了一小时二十五分钟,滔滔不绝,但没废话。听她讲的人从漠无表情到表情生动,没人再交头接耳。菲菲结束讲话后众人沸腾了一阵,一致祝贺菲菲说得好。
投资家们开始越过菲菲这人物,谈论起灾害本身是否商业机会。
他们差不多取得一致意见,认为灾害本身不能持续创造商业机会,只制造脉冲式需求,但对灾害的恐惧能持续创造需求。
于是,大家希望威尔先生发表意见,左栗当威尔翻译。
威尔哈哈一笑,说中国总在各个领域从空白做起,迅速做到跟美国一样,甚至超过美国,今天很可能又是一场大规模赶超的肇始。我希望自己在见证历史。
威尔说,跟大家讲讲我从事的防灾房地产好了,在美国,这是好生意。
他介绍自己的业态,同时介绍哪些灾难或灾害需要这种地下掩体式的房产,也介绍了实际销售情况和销售数据。听者都是老手,有一个拿出漂亮的镀金计算器在上面敲一阵,连连点头。
那个满面孔皱纹的老头是这伙投资人的核心人物,左栗听说过这人,对很多人来说,此君如日中天。这老头笑着让左栗翻译给威尔:“我们都动心了,我们跟您预订一栋地堡如何,五年里交货,行不?”
威尔说自己不是来打广告的,这不地道。于是,他认真把美国的防灾业盛况给大家做了个PPT介绍,他随身U盘里有太多让众人兴奋的奇特行业和新需求。
“是的,一旦面临灾难,人们不但更愿意消费,也更愿意无限制地消费。”威尔说。
十
李菲菲已蛮长一段时间没做任何噩梦,过去那些缠绕她的梦境仿佛随风而去。
早晨醒来神清气爽。
多日没过问三十主妇派对的事,连同大楼里新冒头的“李菲菲反对者联盟”,她都一股脑儿交给玫河去应付,一心扑在充满希望的天使基金上。现在,希望迎面而来:朱云影打电话告诉她,第一轮投资总额三千万元人民币,请菲菲尽快注册相应的项目公司。
菲菲觉得是重新关注这栋居住大楼的时候了,现在,全球旱灾已进入明牌甚至摊牌期,霾情也不但不减弱,反越来越重。干旱加剧了霾,逼年老体弱的人成批到医院求医。这些都证明菲菲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她不回应冒出来的反对派,既显示了大度,也证明她完全就事论事,为所有居民的福祉着想。
居住大楼的大堂有人贴出一张大红感谢信,落款是“几名懂得感恩的住户”。这封感谢信文采不好,但“情真意切”,文字温度几近沸腾,感谢的对象是李菲菲女士。
玫河笑对菲菲讲,一个球开得好,无论足球还是排球,都可能奠定胜局。
如今心里笃定,又藏着喜,菲菲就乐意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到底是哪几个不厌其烦要反对我们三十主妇派对?”
一问之下,倒出乎菲菲意料,是些完全不熟悉的邻居,且大多数在文化单位工作或是公务员。正因为如此,前段时间菲菲不回应,这些人斯文,并没“乘胜追击”,好像只满足于发出自己反对的声音。
大小两个姑父一起来李菲菲的公寓拜访,这在史上是第一回。
菲菲倒高高兴兴开了口:“大姑父小姑父,不瞒你们说,我如今操心的事越来越多。我马上要经营一个大公司了,我是最大股东,还吸收投资基金。今后,真没时间参加亲戚间的各种事,先在这里跟长辈打招呼。”
两个姑父神色不定面面相觑。
菲菲说:“我阿爸如今已不在了,所以我算是代他讲一句:你们两位当初拿了比他三兄弟多的补偿金才同意搬的,不是么?其实谁也没害谁,当年也想不到未来房价会发疯,这就是普通人的命运,换谁都一样。”
大姑父点头:“忠言逆耳。”
小姑父点头点得更重:“今天菲菲爽的,把话都吐出来。”
“如果我李菲菲说得好,那大姑父小姑父再听我讲几句:老房子是一场梦,好梦也好,噩梦也罢,梦就是梦,它过去了。我们李家现在精力旺盛的长辈就剩你们,要带大家往宽处走。”
“说是这么说哦,哪有好事还等着我们。”小姑父摇摇头。
“不瞒大姑父小姑父,倒真有个发挥你们能力的好差事呢。”菲菲明亮眼睛朝两个老头脸上扫去,“我成立了公司,马上天使投资人要投进来几千万,这是第一轮。这是不是又大又好的机会?”
两个姑父问到底怎么回事。菲菲让张壮代解释,张壮一五一十说了一小时,两个精明老头算了解个大概。
大姑父一拍大腿:“人生难得糊涂。我们干!”
三千万投资金额一下子打进李菲菲新成立的“菲网商贸”账户,新事业启动了。
支付了两位在她控制下撰写“创业计划”的美归MBA各二十万元咨询费,账户里剩下所有的钱全归菲菲规划使用。
接受风险投资在起始阶段会感觉美妙,这是绝对的蜜月期。没人企图干涉李菲菲的任何决定,他们只等她行动,要看她有没有所谓的“两下子”。投资家们全是鼓励他人的老手,他们张嘴闭嘴就是赞扬,活像李菲菲已稳操胜券,大家躺着就能挣钱。
“黑市。”菲菲坚定不移地使用这两个中文字,“我的核心理念说白了就是黑市!”
只有缺乏才能制造黑市。当前,什么商品能营造一个新的黑市?
李菲菲在最近一次沟通会上对这些投资人说:“我们刚度过史上第一个彻底的干黄梅,今年梅雨季节长江三角洲没盼到哪怕一场雨!地已干裂,人工降雨的承诺没兑现,也许有人朝云层打过炮,只是云层全成了干棉絮,打炮也没用。你们可以寄希望于台风,台风注定会来,就像黄梅季节注定雨水绵密一样。”
投资人们苦笑了。
“自然,无论现状还是展望,最缺的就是水本身。”菲菲说,“因此,通告诸位,第一步我公司就是不惜代价储存合格饮用水。对,可以用这个词:囤积。囤积是黑市的前提。”
菲菲认为投资人和自己同坐一条船,所以,尽管他们不想干预她的经营,她却要求投资人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诸位,三千万在我手里,现在请你们帮我启动,我要采购水。我需要采购渠道和平价商品,你们义不容辞!”
方老板和云影留下来同菲菲喝咖啡,这算是投资方同她之间留的一条日常沟通渠道。
方老板笑说菲菲的直觉不错,水在特殊时期可能比黄金更珍贵。不过,请问菲菲,买下超过自己需求的水,难道想在缺水时高价倒卖?这有风险,历来都打击囤积居奇,主管部门肯定不容许。
“不,你想多了。”菲菲胸有成竹地回答方老板,“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方老板哈哈一笑,自顾自先走了,只有云影是乐于同菲菲事无巨细攀谈的。
菲菲笑说:“反正我心里煞清。黑市不可能孤独存在,它是依附于体系的。”
云影扑哧一笑:“就像没有法桐树,夏天的上海就听不见蝉鸣。”
菲菲夸云影脑筋活络,她讲,要下苦功夫培植的,恰恰不是黑市本身,是城市规模的民间防灾体系。没民间体系存在,就注定没商品黑市,不可能奢望城市管理部门容忍黑市,就像不能要求麦当劳容忍大妈们在它正门口卖煎饼果子。话不要讲远,事不能贪大,给多少资源干多少活,若有五万户居民加入统一的民间互助防灾体系,争取到第二轮投资应该就没问题。第二轮怎么干,到时候再讲。
云影说菲菲阿姐思路煞清。
天已经热了,一出干黄梅,气温就直线跳上去,已达到三十三度上下。还好天干地裂,江南天气不再像往年湿气难挡,干热只是烫人,不至于弄得人汗水淋漓,反倒易于忍受。
一周时间很快过了,菲菲确认货款打出去,投资人们替她联系的宝贵的饮用水都有了明确发货时间,暂时将储存到大姑父介绍的牢靠的国有企业仓库,也就在附近不远处。事不宜迟,该谈下一步。
菲菲开车上街,一边给左栗打电话,一边就往他公司楼底下大酒店来。
“师兄,如今事情办得板上钉钉,三千万已到我新公司账上,我和你一对一地谈,希望你一起来做大民间防灾网络。”菲菲中气很足。
左栗嘴角露出一道不易察觉的笑纹,他低头看看自己的伯爵茶,抬起眉毛:“菲菲,你要我帮忙就告诉我,我帮得上一定帮,但我要有‘帮不了’的自由。”
菲菲早料到左栗这番“做作”,她有点不耐烦:“我可不可以现金购买你的项目和服务?譬如请你和你的美国朋友做培训,譬如把你建立的这块住宅区的防灾互助网合并到我大网络里,不要领导你,只是‘合并报表 ’。”
“我明白。”左栗点头,“可以商量。我也坦率点。我和你其实只有一个分歧:我不觉得防灾是一门生意,这领域是不能拿来经营的。”
菲菲很想立刻打电话搞清楚自己购买的那些水是否都已入库。不过,她还是稳重地问左栗:“师兄,你们这边饮用水够不够,既然我来谈合作,我要有诚意,我可以赠送一批饮用水给你们分配。”
左栗道谢:“你先自己留着,我们也储备了,果真有需求,我再同你要。”
菲菲说:“不管师兄你怎么看,我要开始做形象了。我要展示我有足够的储水,而且愿意通过互助网络救助缺水社区,这样容易把灾害互助概念打出来。”
左栗笑:“威尔也出过类似主意,他想把银箭公园那个湖的湖水包下,说是打胜心理战,相信‘湖在水在’的人们比较容易熬过干渴。”
李菲菲啊一声,问:“那么,湖水还没人买下来?我要买,太好了!”
左栗看着菲菲,嘴角笑纹又绽。菲菲挥挥手:“哎呀,少来啦!我是商人又怎样?商人也能拯救地球!我要去买那湖水,多好的广告呀,对我新成立的公司多合适!威尔真是人才!”
李菲菲找她大哥李可荣谈正事。李可荣看见菲菲,很高兴。菲菲问候了嫂子,嫂子先端一盘枇杷来请菲菲尝鲜。那果子今年小得离谱,才桂圆般大,剥开一尝,倒别样香甜,好吃!
李可荣说:“阿妹,我现在很佩服你的。你真有本事,不但压服了那两个倔老头,还收了他们帮你干活。哈哈,两个都来过我家了,把你捧上了天。你真有很多紧俏货物在手里?”
菲菲矜持地吐出今年变小的枇杷核,握在掌心:“跟你说就不需要修饰。我拿了天使基金,一轮接一轮,就是要做个灾情黑市出来。我不是奸商,我只要把重要物资的分配权拿点在手里就够了,保证不炒高价赚黑心钱。”
李可荣微笑。
菲菲说今天来其实要问阿哥一件事:万一灾情加重,或好转,下面季节哪些病可能多起来,什么药可能供不应求。你找出那些会变金贵的药,我现在有大把现金在账上,各样的好药都进些,留在仓库里。等万一缺药,我的黑市就又添好货色!
李可荣摇摇头,又点点头,对老婆说:“你听听菲菲这些话,又是一个上门要我犯错误的!”
寡言的嫂子看看菲菲,却开了口:“为菲菲,你就算犯点错误也没什么!”
菲菲笑了,说我嫂子真好。
李可荣点头:“有数了,菲菲,给我点时间研究一下,也不能挑错。挑错了药,你要吃赔账的。”
哥嫂一起留菲菲吃饭,菲菲吃着饭,同他们有说有笑。
拿着枇杷开车回去,路上菲菲拐到淮海公园后门停车,走进淮海公园去坐在大香樟树下石凳上,心潮起伏。如今自己算逮住牛鼻子,各样的人物和事情都顺了。
没想到转机还是李家老房子带给自己的。当年自己就反对卖掉老房子的呀,可见这房子有灵气,把好运转来。
有一刻她泫然欲泣,不过她擦掉一滴泪,自己忍住了。
抬头看那棵据说有一百岁的大樟树,樟树树冠顶上也枯掉一大片枝叶,今年的旱情起码百年不遇。菲菲发誓不浪费这百年不遇的大机会。
若有人作梗,就拿出实力和决心拼个输赢!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4期)
责任编辑: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