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梦珂 上海戏剧
“罗伯特·艾克对索福克勒斯经典戏剧的大胆改编,揭示了权力的脆弱性和领导力的暗黑本质,并且质疑了它在一个持续沉迷于控制、真相和身份(control, truth and identity)的现代世界中的持续相关性(enduring relevance)。”
这是牛津文学系教授西蒙·格德希尔为《俄狄浦斯》西区英语版的场刊写的序言。此剧首演于2018年,艾克版的《俄狄浦斯》将故事背景置于当代政治场景中,将索福克勒斯的忒拜国王改编为一位当代政治家,故事舞台则是他即将获得竞选胜利的前夜、在他自己家(也是竞选办公室)的客厅。相比原作中的宫廷与王室,我们看到的则是不间断的媒体轰炸和新闻发布会。
新闻发布会的内容是俄狄浦斯(Mark Strong饰)会宣布公开自己的出生证明(非常明显地对标奥巴马的出生证明风波),并且会启动对拉伊俄斯死亡真相的调查,从而体现出俄狄浦斯执着追求真相的性格。这一点在索福克勒斯的原作中尤为重要,对索福克勒斯而言,《俄狄浦斯》的悲剧性正是在于俄狄浦斯无法“认识自己”(know thyself)——在于他对于自身智慧的过度骄傲自满(在希腊悲剧的语境下,还有因此表现出的对神祇和预言的不敬畏),以及因此导致的他对真相无止尽的不懈追求。而俄狄浦斯的竞选搭档及姐夫克瑞翁(Michael Gould饰)则指责俄狄浦斯,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事先未与竞选团队相商。
作为导演,艾克对经典文学的现代化改编尤为喜欢通过媒体发布会来展现政治家的表演性辞令和媒体的欺骗本质,从而解释“表演”本身的双重属性:通过表演去揭露,也可以通过表演去掩饰。然而在《俄狄浦斯》中,这种手法是否适合这个不懈追求真相的政治家,可能需要打一个问号。当然,对于领导力的探索和质询在那段时间一直是阿姆斯特国际剧团的焦点,艾克或许想要探索的是俄狄浦斯这样的人物性格,对于当代社会的领导人而言,是否是一种优秀乃至适宜的品质。
然而,比起同剧团的范·霍夫导演的《战争之王》对同一问题作出的合理探讨和解释,艾克的《俄狄浦斯》显得过于别扭了。范·霍夫的《战争之王》合理利用经典文本表现出三位君王参差的领导力气质:亨利五世铿锵却空洞的演讲、亨利六世的追求自由的散漫性格,以及理查三世摒弃自己良心的决心。此剧在引导并留出余地给观众思考的同时,通过导演手段含蓄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现代改编”作为诠释的手段,没有出现任何“水土不服”的反应。
然而《俄狄浦斯》则截然不同。一方面或许是因为,范·霍夫有自己的戏剧构作帮助他完成经典的解构和重构,而另一方面可能则来自于“俄狄浦斯”这个故事本身。在我们的现代叙事里,一谈到“俄狄浦斯”,我们不会想到索福克勒斯的“认识你自己”,而是弗洛伊德们和拉康们等一众精神分析话语,是“弑父娶母”背后的恋母心理和“爸爸-妈妈-我”这一三角模型作为世间万物起源的论调。而作为一个现代化改编,艾克又怎么能够对精神分析的话语视而不见,所以我们看见的是一个试图同时调和索福克勒斯、弗洛伊德和拉康以及导演自身诠释的《俄狄浦斯》。它不断游走在断裂的语境之间,难以拼凑出完整的内在逻辑。
所以代表着诸神意志的盲人预言家特瑞西阿斯(Samuel Brewer饰)在这个现代社会格格不入,他的预言从一开始的胡言乱语变成铁板钉钉的事实,表面上看是俄狄浦斯对于神迹预言的不屑一顾所带来的惩罚,实则是索福克勒斯关于“认识你自己”的思考——对自身智慧的过度自满是俄狄浦斯的哈布里斯(Hubris),对真相的过度追求是俄狄浦斯的哈马提亚(Hamartia),这二者都导致了俄狄浦斯的悲剧。在艾克设计的俄狄浦斯与众人的对白中,俄狄浦斯好几次反复强调“我知道我是谁”,几乎达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在一个模范欧美家庭内,你不禁会奇怪他为何如此歇斯底里,为何如此执著、一再强调。在艾克的现代改编中,你找不到这个动机。
索福克勒斯无需回答但是艾克却必须回答的是,一个当代政治家餐桌上的家长里短,和“认识你自己”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到底有没有关系?当他作为一个模范父亲鼓励波吕尼刻斯(James Wilbraham饰)应当出柜寻找真爱的时候,当他谴责厄忒俄克勒斯(Jordan Scowen饰)出轨的时候,当他向处在青春叛逆期的安提戈涅(Phia Saban饰)自证自己没有拈花惹草、此生挚爱只有妻子伊俄卡斯忒(Lesley Manvielle饰)的时候,俄狄浦斯一再强调他知道他自己是谁的行为像是无根浮木,只是在表面的戏剧结构上呼应了索福克勒斯“认识你自己”的母题,却并没有与这个明显是现代核心家庭的叙事产生有机的联系。
当然,艾克亦并非没有试图去给出解释:俄狄浦斯是谁,取决于他的(养母)母亲梅洛佩(June Watson饰)和妻子伊俄卡斯忒对他不同的认知。本剧给人一个最大的观感,是你会觉得在这个故事中,俄狄浦斯的母亲是母亲,妻子是妻子,而并不是一个不知情的儿子娶了自己的母亲。由于沃森和曼维尔的表演和艾克的剧本,让俄狄浦斯的养母梅洛佩和他的妻子伊俄卡斯忒被有意分成两个独立的角色并被塑造得格外立体,有着巨大的存在感——你甚至能在餐桌上看到她俩的婆媳矛盾。这样的塑造显然极大程度上削弱了俄狄浦斯“杀了父亲、娶了母亲”这一事实的冲击力,令其变成了仅仅只是为了交代剧情的一般事务性的信息,而非能够左右故事和人物性质的核心信息。在观感上,“弑父娶母”仿佛和家暴、事业、药物成瘾、出轨等其他常见于资本主义国家中产家庭的破裂因素并无二致。即使有,这也只是程度上而并非本质上的区别。
将俄狄浦斯的“母亲”和“妻子”一分为二,艾克想要表达的核心信息或许是,在母亲梅洛佩眼中,俄狄浦斯意味着成功政治家的地位和头衔。在真相揭露、俄狄浦斯衣衫不整万般痛苦的时候,她在恭喜俄狄浦斯获得了竞选的胜利,并表示她要出去接受好消息了。而作为妻子的伊俄卡斯忒,则是单纯地爱着俄狄浦斯这个人,而她也知道俄狄浦斯作为丈夫全心全意地爱着她,这在他俩餐桌上讲述的那番“爱的宣言”和“初遇故事”里早已体现。斯特朗与曼维尔两位主演在诠释这对相爱却注定分离的中年夫妇时,展现了绝佳的化学反应。
这可能是艾克想要给出的答案:在现代社会,“爱”才是“认识你自己”的最终解(当然,这仍然需要我们刻意无视关于领导力的部分)。在《反俄狄浦斯-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中,徳勒兹与加塔利指出,拉康的“爸爸-妈妈-我”模型并非是“万物之源”或普遍的真理,而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映射。当现代资本主义管理着我们的公共生活,建立无数现代建制(institutions)的时候,精神分析作为一个被纳入现代医学体系的临床工具,接管了我们的私人情感生活。它将“俄狄浦斯”包装成原罪,宣称只有精神分析的治疗是自我探索的救赎之路,实则只是在贩卖新时代的基督教赎罪券。它压抑着茁壮的欲望生产,也压抑了从现代性中逃逸(line of escape)的可能性。
在艾克的导演和斯特朗与曼维尔的演绎下,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几乎要逃逸了。在知道真相后,他们仍不顾一切地紧紧相拥,最后的亲密场景既疯狂又神圣,同时令人心碎。在狂热和悲痛的亲吻,以及绝望而激烈的性爱中,我们看到了最深沉和最炽热的情感,这些瞬间,何尝不是对逃逸的最佳注解。可惜的是,最终曼维尔还是痛苦地爬过斯特朗的身体,留下一句“我不能失去你两次”,然后扣动了早先从司机那收来的手枪的扳机。伊俄卡斯忒的死,不再是为俄狄浦斯的盲目和傲慢买单,而是最终向现代性、向精神分析的臣服——那就是她的原罪。浪漫爱本就是在资本主义现代性叙事下的产物,它如何能真正逃逸呢?
在希尔德加德·贝希特勒(Hildegard Bechtler)的舞台设计中,俄狄浦斯纯白色的家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心理治疗室,而一个红色的倒计时钟在剧情层面似乎是为了等待宣告竞选的胜利,实则是强化了现代性对个体的全面接管——将时间量化亦是资本主义的接管手段。在本质上,艾克的导演叙事延续了精神分析的逻辑,把戏剧当成了治疗室,而浪漫爱无法作为真正的解,执着追求“认识你自己”的后果就是被现代性完全吞噬。艾克想要在现代性的俄狄浦斯叙事框架下正常化背德的爱情,一边鼓吹真爱至上,一边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地讨好现代性这个真正的无所不在的“父亲”——费尽心机地去呈现“母亲是母亲,妻子是妻子”,其结果无疑只是可悲地成为了现代性的注脚。对现代性来说,妻子怎么可以是母亲呢?这就仿佛是少数竭尽全力去争取的婚姻平权的权利,看上去是个体权利的胜利,实则是再一次臣服于现代性的全面管理之下。
“俄狄浦斯萦绕着现代性。这是一个我们无法停止讲述的故事。对现代性而言,俄狄浦斯这个人物不仅成为希腊悲剧的象征,更是作为人类的象征。” 格德希尔教授如是说。作为希腊悲剧,在当代改编的语境下,索福克勒斯核心的“认识你自己”缺乏合理动机,沦为了牵强附会,而如果将其转写为浪漫爱的题面,索福克勒斯就变成了现代性的祭品。而作为人类的象征,那一定是被现代性定义、被现代性管理的人类,被困锁在“俄狄浦斯化”(oedipalisation)的框架内,充满着无法直抒胸臆的憋屈,也无法提供一丝逃逸的可能性。一个真正“反俄狄浦斯”、反精神分析、反现代性的俄狄浦斯在哪里?我急切地想要看到。(《俄狄浦斯》在伦敦温德姆剧院(Wyndham's Theatre)演出到2025年1月4日。)
本文刊登于《上海戏剧》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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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ITA版《俄狄浦斯》:在现代性的玻璃天花板下和谐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