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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九回)[上篇]

   日期:2024-11-19     移动:http://fabua.ksxb.net/mobile/quote/898.html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九回)[上篇]

【原】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九回)[上篇]

回目:招宣府初调林太太 丽春院惊走王三官

《金瓶梅》虽是大手笔写下,仔细读来,也时有疏漏处。此回开篇,玳安同文嫂儿本应直接到对门房子里见西门庆,何必走到家,听平安儿说“爹在对门房子里”,进到对门禀报,里面又还坐了碍眼的温秀才,这些都属于累赘之笔。因为先前西门庆就交待玳安“你寻了他来,对门房子里见我”,除非是玳安忘了(几乎不可能),就可能让吴月娘或潘金莲知道,问起此事,不知又会引发什么风波。同时,如此机密之事,也理当不该让温秀才知道。

毕竟是见官,文嫂儿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轻松自在,悄悄掀开暖帘进来,磕头,西门庆问:许久不见,你如今搬在那里住了?文嫂诉苦道:小媳妇不幸,为了场官司,把旧时房儿弃(卖)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家巷住。读至此,可知文嫂为那场官司陪了老屋,亦属罪有应得,如果文嫂儿当初与西门庆走得近些,或许这官司就赢了,这就是中国人情社会的逻辑。西门庆也不问官司之事,毕竟是过去了,分付文嫂起来说话,命令左右都出去,平安和画童儿都到远处角门外伺侯,只有玳安躲在帘外窥听,白描写出了三个小厮的不同地位与性格,特别是写活了玳安的鬼崇精明形象。西门庆问文嫂,你常在那些大户人家走跳,认识王昭宣府里的不?得知是文嫂的老主顾,西门庆便向袖中取出五两一锭银子与他,悄悄说:你怎的寻个路儿,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让我会他会儿,我还谢你。文嫂听说,没了惶惑,心照不宣,哈哈笑问是谁对爹说来,你老人家怎的晓得来?西门庆自然不肯实说,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我怎得不知道!文嫂顺嘴就帮林太太打起广告:若说起我这太太,今年属猪,三十五岁,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好象只有三十岁似的,虽然干这营生,却好不周密……。文嫂儿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林太太偷情营生说了个透彻,联想此前王婆、老冯、薛嫂儿一干拉皮条的,这些媒婆真是既奸诈又危险的人物,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不惜任何手段,出卖任何秘密,可想而知,这类媒婆营生在成就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同时,又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坏事,文嫂儿害死人家丫头的败家官司,即是兰陵笑笑生从则面揭发的讽刺,读者不可不察。文嫂假意不敢收取西门庆的银子,说只负责在中间传话,西门庆何尝不知,说你不收便是推托,我就恼了,事成,我还会另外赏几个绸缎你穿。文嫂方磕头接了银子,说待悄悄对林太太说后,就来回你。西门庆不忘叮嘱要当件事干,我这里等着。如此,透露了西门庆如火燎般的急切心情。文嫂儿告辞出来,玳安便要索取一两银子的跑路费,说终究是我来叫你一场,休要独吃。文嫂用一句谒后语答道:猢狲儿隔墙掠筛箕,还不知仰着合着哩(比喻尚无把握)。这段文字写玳安两个细节,帘外窥听与向文嫂要银子,丰富了玳安的人物形象。

文嫂儿拿着西门庆赏的五两银子,欢喜到家,立马打发会茶的道妈子们散了。至后晌时分,到王招宣府里见了林太太,寒暄过后,林氏叫文嫂近前烤火,丫鬟拿茶来吃了,文嫂借题闲聊起林氏儿子王三官,林太太说:又有两夜没回家了,逐日(天天)与这伙无赖鬼混,眠花卧柳,把花枝般媳妇儿丢在房里通不顾,如何是好?文嫂乘机下套,道:太太宽心,小媳妇有个门路儿,管就打散了这伙人,不但三爹(王三官)收心,也再不进院(妓院)去了。文嫂要吊吊林氏胃口,也是精明的说话技巧,似把责任推给对方,又道:太太容小媳妇说便敢说,不容便不敢说。林氏道:你说的话儿,那遭儿我不依你来?你有话只顾说不妨。林太太的回答令人醒悟,原来二人配合默契,狼狈为奸,正如我们当下的时尚说法,有怎样的需求,就有怎样的市场,林太太被西门庆和文嫂儿下套,莫不反是正中林太太下怀,似乎我们对文嫂儿的单方面批判可以休矣。媒婆总是喜欢用极富戏剧性的夸张去形容另一方的完美,文嫂再用其惯常伎俩,极力夸奖西门庆的好,介绍道: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腊,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纪,正是个汉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也要来相交,只是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诞在迩,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小媳妇说待小的达知太太,讨个示下。媒婆就是个包打听的营生,文嫂儿将西门庆的老底揭了个底朝天,为的是要打动林太太的性趣,虽是极力赞美,读者反觉滑稽搞笑,是兰陵笑笑生杰出的反讽文笔。林太太听说文嫂这篇鬼话,心中“迷留模乱,情窦已开”,话却说得极妙:人生面不熟,怎好遽然相见?林太太既是欲拒还迎的询问文嫂,言下之意又已经是答应了,文嫂见状,又献一策,道:不打紧,等我对老爹说,只说太太要到提刑院递状,告引诱三官这起人,想先请老爹来宅私下先商会,此计有何不可!文嫂这计策圆融周全,堪比王婆为西门庆计设潘金莲,冯妈妈为西门庆勾连王六儿,且情节照应,有累积叠加的讽刺效果。林太太心中大喜,约定后日晚夕在家等候。

次日,西门庆正在对门书院,忽玳安报文嫂来了,即出小客位,令左右放下帘儿,这番动作不过是演戏而已,不必装出这么严肃。良久,文嫂进来,磕了头,玳安知趣出去。文嫂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天花乱坠,如何在林太太面前夸奖西门庆人品家道,怎样结识官府,又怎的仗义疏财,风流博浪,“说得他千肯万肯,约定明日晚间,三爹(王三官)不在家,家中设席等候,假以说人情为由,暗中相会。”文嫂儿的嘴和手段了得,却又与众媒婆大同而小异,只是西门庆和林太太都在局中,且得其所愿,就愈显出文嫂儿的成功率之高,不足为怪。西门庆听得满心欢喜,令玳安拿了两匹绸缎赏他。文嫂儿再叮嘱了约会时间,去时路径,接头暗号等,西门庆说我知道,定必依期而至。二人说毕,文嫂拜辞,回林氏处回话去了,西门庆这晚则到活死人李娇儿房中歇了一宿,培养着精神,巴巴盼着次日。第二天,待到午间,西门庆戴着白忠靖巾,同应伯爵骑马往谢希大家吃生日酒,不敢贪杯,只吃了几盏。至掌灯上来,月色朦胧,西门庆就逃席走出来,戴上眼纱骑上马,玳安、琴童两个小厮跟随,由大街抹过(抹字有鬼崇之意,用得十分生动),径穿扁食巷王招宣府后门而来。那时才正上灯,街上静谧人少。到后门半舍,西门庆勒马,令玳安先弹段妈妈家门。原来这段妈住的房子就是王招宣府隐蔽的后门房,段妈也是文嫂举荐来,专门早晚看守王招宣家后房,但有入港(有偷情之事),便在此落脚做窝。文嫂早在屋内等候,听见弹门声,连忙开门引入西门庆,琴童牵马往对门人家西首房檐下等候,玳安则在段妈妈屋里存身,以便随时听侯召唤。文嫂栓上后门,领西门庆由夹道进内,转过一层群房,就是林太太住的五间正房。文嫂轻敲一座便门的门环,早有一个听头丫鬟开启双扉,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栊,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这家祖爷,即太原节度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大画像),穿大红团袖蟒衣玉带,坐在一张虎皮校椅上观看兵书,有若关王(关羽)之文武气概,只是髯须短些。迎门朱红匾额上写着“节义堂”三字,两壁隶书对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王招宣府,在《金瓶梅》第一回中就有了伏笔,说潘金莲九岁就被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至此回,小说才正面实写,也算是草蛇灰线,疏而不漏,照应得实在高明。而所谓招宣之官职,是兰陵笑笑生对唐宋两朝沿革下来的招讨使和宣抚使的创意改造,是朝庭的高级武官职位,军情紧急时,才一般由当朝大臣临时担任,在外有便宜行事之权。清河县似乎皇亲国戚不少,王家“招宣”之门第自然也是一等一的世家,不仅有祖爷王景崇的军功,同时还有当朝六皇太尉这样一门亲家靠山。不想,王招宣府只是外表光鲜,实际已经败落,且骨子里也早腐烂透顶,只有一个“簪缨世家”的躯壳而已,表达了兰陵笑笑生的极度讽刺,更是对明末政治与社会的深刻揭露与批判。不管怎样,一个“簪缨世家”,对土包子西门庆还是有相当大的魅力,因为出身小商人之家,最遗憾的又是这辈子书读得少,虽然如今官商两得意,但在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系统里,士农工商的等级分明,西门庆始终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暴发户而已。正自怀着敬仰之心仔细打量,听得门帘响动,文嫂端出一盏茶来,西门庆有点心急,便要请林太太出来拜见,文嫂说先吃茶,刚禀过,太太知道了。兰陵笑笑生白描环境,白描情节,看似平淡,却层层了然,西门庆的情绪波动隐隐浮现,读者需读透纸背,方能体验到趣味。

不想林太太也正从房门另一边帘里打望,见西门庆要身材有身材,要样貌有样貌,真个帅呆了,林太太满心欢喜。至于西门庆头戴白段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显得特别庸俗宝气,也就不重要了,反正都是要脱的。只是有一点林太太不明白,那白段忠靖冠表明有丧事在身,便叫文嫂过来,问他在给谁戴孝?文嫂说是给他第六个娘子,九月刚没了,“家中如今还有一巴掌人儿。他老人家,你看不出来,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鹌鹑的雄性好斗,此处是隐喻)。”这林太太听了,知道西门庆定是床上功夫了得,越发欢喜无尽。文嫂便催他出去,林太太说羞答答的,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罢。文嫂出来,领西门庆进来,兰陵笑笑生融合西门庆主观与第三人称客观双重视角写景写人,林太太方始正式出场——旦见房间内绝非西门府的市井气,而是一派世家贵妇的香艳,帘幙垂红,毡毺铺地,麝兰香霭,绣榻云横,林太太也是头戴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段子鹤氅儿,大红宫锦宽褶裙子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施屄的菩萨。”此话过于尖刻露骨,这在《金瓶梅》中是非常少见的,可见对林太太的厌恶感。同时,《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到底是何方神圣,文学史一直都有争议,但一致认为他对朝庭上层的社会生活不熟悉,每写到这些地方,文字都显得简单僵硬,缺少对底层社会生活描写的生动传神,兰陵笑笑生应该是一个仕途不得意,生活在中低层的知识文人。

西门庆虽然土是土,毕竟经历了官场历练,规矩还是懂得,躬身施礼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太太说大人免礼罢。西门庆不肯,依然侧身磕下头去拜了两拜,弄得林太太只好也叙礼相还。其实,偷情何必拘礼,简直是闹笑话。这确实也是作者的一个绝妙讽刺,一方面讽刺西门庆学上等人礼仪的愚笨,另一方面讽刺林太太有失贵妇风范的丑陋。拜毕,西门庆坐了正面椅上,林氏炕沿斜佥相陪,二人在房里闲聊,要将前戏做足。文嫂儿出来把前边仪门闭上,三公子那边的角门也关了,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乱窜。只一个小丫鬟芙蓉拿茶上来,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文嫂就在旁串通,依前面设计的情节,背台词儿一样对西门庆说:久闻老爹执掌刑名,请来央烦桩事儿,未知可依允不依。西门庆问太太有甚事分付?林太太便接着一五一十说了想打官司的苦衷,原来林家虽世代有个招宣的名头,只是丈夫去世年久,家无积蓄,儿子王三官从小娇生惯养,也未能考袭功名,虽然入过了武学堂,如今也是失学在家,又在外结交了几个奸诈不良的人,天天引诱他在外飘酒(飘字应该是方言,却很生动),把家都不要了,几次欲往公门诉状,又恐怕抛头露面失了先夫名节,今日请西门大人来,请求把一干坏人断开,使王三官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林太太又表示对西门庆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浅,自当重谢。”西门庆心领神会,如果能将王三官改造成好人,也不过一搭两便的事,自然功得圆满。当下西门庆又恭维一番这个世代簪缨,答应听其分付,回衙门即把这干人处分惩治,庶几杜绝将来。林太太听了,连忙起身道了万福,说“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门庆听来自然是语带双关,犹如革命年代地下组织的接头暗号,立马回答:你我一家,何出此言!既是一家了,暗号完全对上,于是二人“彼此眉目顾盼留情”。真是想象不到的顺利,此后的放桌摆酒,互相款款温情问询,不过是调整想象力的过渡,多余闲笔。

酒为色胆,色也为酒添了浓度,“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兰陵笑笑生的文笔诗情画意起来,知道读者对这种场景最有兴趣,不免也要舞文弄墨一番,以显其才子气。文嫂很专业,早已闪过一边,连呼了几次添酒也不见人影。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向林氏靠近,再用言语挑逗,手捏其腕,肩擦其膀。继而西门庆戏搂粉项,林氏笑而不语,款启朱唇,西门庆鸣咂有声,笑语亲密。终于二人解衣松珮,微开锦帐,玉体横陈。西门庆知道这妇人风月厉害,早带了淫器包在身边,又服了那梵僧送的性药。林太太也是久贯牢成的走穴妇人,自是彼此欢欣,情兴如火,“展猿臂,不觉蝶浪蜂狂;跷玉腿,那顾羞云怯雨。”此处倒没有出格的性描写,只用了这些常见的抽象隐喻,可见兰陵笑笑生对性描写是严谨的,是分别对待的——《金瓶梅》中需要删除的出格性描写,几乎只在潘金莲、王六儿等轻浮奔放的女人身上出现,这是一种符合人物性格刻划的策略。西门庆当下竭尽平生本事,尽力盘桓了一场,缠至更深天气,妇人发乱钗横,花憔柳困,方才穿衣,款剔银灯。款字妙,写尽林氏很快恢复到林太太的贵妇神态,讽刺之极。林氏开了房门,照镜整容,呼丫鬟捧水净手,复饮香醪,再劝美酌。西门庆又吃茶饮酒之后,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也是躬身领诺,谢扰不尽,相别出门。文嫂先开后门,唤玳安、琴童牵马过来,街上已喝号提铃,更深夜静,一天霜气,万籁无声。兰陵笑笑生对整个过程的描写,多半采用了一种四字齐整的八股熟调,又仿佛生硬的程式化公文,愈发显出二人的虚伪做作,令人厌恶,反没有潘金莲与王六儿那等事的率性自然,从而更显出文字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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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泡螺:西门庆的性与美食

西门庆魂梦李瓶儿,都是伤心人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八回)[上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八回)[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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