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语
“生活是有格子的,里面有一个格子是文学的,并始终保留着,这就非常美好”。
今年3月初,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在东莞开展的“城里的阳光·素人写作与新大众文艺”座谈会上谈到素人写作时如是说。在他看来,素人写作较为集中地出现,不仅有文学的意义和价值,也有文化的、生活的、社会的意义和价值。
在东莞这座工业城市里,素人写作正在崛起,来自各行各业的写作者用他们对文学的挚爱和热情,书写着时代的变化和发展。东莞素人写作的勃兴,为更好聚焦大众文艺出现的新现象、新趋势提供了诸多启示。为进一步推动东莞文学现象的发展,羊城晚报即日起推出《素人写作在东莞》系列报道,聚焦素人写作者在东莞的创作故事,搭建发布平台为写作者展现才华,让更多人了解和关注素人写作。
清晨的菜市场刚刚苏醒,温雄珍已经支起了服装档的摊位;斜阳西下,她收起摊又匆匆赶往兼职的烧烤店。三十多年来,这位小学辍学、辗转打工的普通摊主,在生计的夹缝中默默生活,又在深夜伏案写下动人的诗篇。她的笔下,有身边人,窗外事,有市场里佝偻扫地的阿姨,有故乡茶园孤独的老张,也有壮阔山河、生命与战争。生活给了她艰辛,她却用诗歌报之以温柔。如今,这些从市井中生长出来的句子,正悄然登上《诗刊》《作品》等文学杂志,让更多人在字里行间,触摸到平凡人最真实的温度。
市井烟火中书写诗意
清晨,企石镇综合市场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个颜色可以的,不合穿你就拿来换。”温雄珍在这里经营了一家服装杂货店,早上是店里生意最旺的时候。
下午四点半,她关门收摊,沿着小巷一路穿行,步伐紧凑,来到兼职的烧烤店。开门、搬桌椅、擦桌子、备菜……夜幕降临,烧烤店热闹起来,点单、上菜、买单,温雄珍驾轻就熟,每天忙活到凌晨后才回家。
小学五年级辍学,15岁时温雄珍就从广西外出打工。1999年,温雄珍来到东莞企石综合市场摆地摊。
“当时每天早上5点多起来,背着小孩子,用三轮车拉货,拿几包拖鞋出来摆,晚上七八点钟再回去。”温雄珍告诉记者,“当时的生活就是一条直线,去市场,摆摊,回家。”后来,企石综合市场升级改造,温雄珍接手了一间店铺,才算是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近年,服装铺的生意不好做,温雄珍便又找到一份烧烤店的兼职工作。“之前她看店的时候还做手工扎花,很勤快。”一旁的邻居告诉记者。
忙碌与奔波,是温雄珍的生活底色,市井烟火的生活,也成为了她诗歌创作的不竭源泉。近年来,温雄珍写的诗开始在《诗刊》《作品》《广西文学》等杂志发表,她创作的《扫地阿姨》《老张》《致我们木质的肉身》《一张纸的命运》等诗歌逐渐在文学界引发关注。
“她有待哺的孙女,远嫁的儿媳,和/早死的儿子/她还有微跛的腿/走路时肩膀有不规则的摇晃/其实她并不需要这样的出场/她爱笑,而且很有感染力/我喜欢看她拧开水瓶盖的动作/那里有悲伤,她总是拧得太紧。”念到这首《扫地阿姨》,温雄珍红了眼眶,说道,“她很开朗,应该是一个很有福气,儿女承欢的人,不应该承受这种痛苦。”
温雄珍与市场的扫地阿姨相识十多年,见证了老人靠着微薄的工资独自抚养孙女的艰辛,她用细腻的观察和笔触,写下了这首诗。“我安慰阿姨说‘现在孙女都长大啦,没事了,后面的日子会很好。’”
生活,是诗歌的沃土。温雄珍笔下的诗歌,关注普通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背后总有令人动容的故事。“他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不管重不重要,都值得我去写。一个人不一定说要干多伟大的事情,平平凡凡的生活也是有亮点的。”温雄珍说。
“写诗,给心灵一个安放的地方”
一讲起诗来,温雄珍的眼中总会闪烁着光芒。
“起初我写诗歌,只是想让自己的心灵有一个安放的地方,让自己烦忧的生活有一个平静的港湾。”温雄珍告诉记者,从小就喜欢看武侠、科幻小说,也喜欢读鲁迅、三毛的文集。第一次接触诗歌,还是工厂打工的时候。在广西的姑姑家,她偶然发现了一本席慕蓉诗集,便看得入了神,被诗歌的表达方式和意境所吸引。此后,温雄珍又买了汪国真的诗集来读,一边读,一边自学模仿写诗。
彼时,通信网络还不发达,更多的是阅读报刊。“还记得有一次丈夫从老家带了十几本《读者》给我,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很开心!比他送我金项链都开心!当时能接触的书不多,就觉得很珍贵。”温雄珍的话语中流露出欣喜,“回老家时都不舍得扔掉这些书,就一箱箱地打包带回去。”
在工厂上夜班前,温雄珍喜欢一个人坐在工厂的草地,看看书,写写诗,偶尔尝试着投稿。1994年,温雄珍在《江门文艺》发表了第一篇诗歌。看到温雄珍如此喜爱文学,她的父亲便想让她去夜校学习。“我小学没毕业,也不知从哪里学起。家里又穷,还是帮忙多分担。”温雄珍说,当时只是把写诗歌当作爱好,给自己一个安放心灵的空间。
2015年开始,有了智能手机的温雄珍开始在QQ空间发布自己写的诗,经网友介绍进入了诗歌群。“大家都很热情,指出了我诗歌的许多问题,教我怎样去写。不像以前,自己摸黑写。”温雄珍说道,一开始发布的诗歌还经常有错别字,但是写诗的底子被大家所认可。与志同道合的诗友一起交流学习,温雄珍的诗成长迅速,作品陆续在《广西文学》《长江诗歌报》等刊物和诗歌公众号上发表,《一个追绿皮火车的人》《群山与江河诵》入选《诗刊》杂志。
得知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温雄珍,还会写诗,她所兼职的烧烤店老板和邻居们很是惊讶。“虽然学历不高,但她的语言表达很好,有时候我们不知道一句话怎么形容的时候,她总能流畅地表达出来。”烧烤店店主简观贵告诉记者。
用文字传递关怀和温暖
每天下午,等到服装店的顾客少一些,温雄珍便有了更多闲暇时间,看书写诗。
身边人,窗外事,都是温雄珍关注的题材。在《群山与山河颂》组诗里,她写巴颜喀拉山:游走在约古宗列曲的绵羊/到了晚上,把群星带回人间;《幻像,或镜》里,她写战争中的母亲与孩子:无边的荒漠如胸脯起伏,她倒卧的十个儿子/请拿走他们手中的毛瑟枪/给他们吉他,或酒瓶。她关注战争、生命,也写历史,写山河湖海。阅历的沉淀和广泛的阅读,让温雄珍的诗歌有着开阔的视野及质朴却又深刻的思考。
《老张》这首诗,描写了温雄珍儿时记忆中一个守护茶园的人:很想知道老张后来会不会成为一只蝴蝶/飞落在他守过的茶园/那是我的童年时期/老张允许我们采摘老茶叶/总能遇见一些白色小蝴蝶/像一群年轻的女子。“因为他从未结过婚。我就在幻想,他的身边有些白色的小蝴蝶,像女子陪伴他一样,不忍心看到他孤苦伶仃。”温雄珍的诗歌中,流露出真挚的人文关怀。温雄珍告诉记者,无论是写什么题材,她都更希望通过诗歌,传递生活的美好,温暖与希望。
最近,温雄珍还创作了一首关于自己的诗《烧烤架上》,洗澡时灵感乍现,就一直写到深夜4点。“没有人能从那场炙焰中把你解救岀来,除非你/找到了那把梯子……你一个小妇人/能懂什么是量子力学/如此渴望光,又害怕火/……炉架上肉滋滋地响/遥远的地方,草原呜呜地哭/还有什么样的第二条路,除非丈夫离开病榻/你的孩子们,已快乐长大……东江面上的渔火点到天明/那一晚,你把孩子们的妈妈领了回家。”从第三者的视角,温雄珍写下生命中那段难以支撑的日子。“烟熏火燎的,这就是生活。”
生活困苦,但总要心怀阳光。温雄珍向记者分享道,曾在《中国诗歌网》读到一则留言,患有抑郁症的网友通过读自己的诗歌,感受到了希望和力量。
“自从看到留言之后,我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就更高了,因为我影响到别人。我的诗歌有悲伤、有欢乐,但是我希望悲伤和灰暗少一点,快乐多一点,让读者从我的诗中得到心灵的慰藉。”温雄珍说道。
近年来,温雄珍的创作得到东莞市文联、市作协的大力认可和鼓励。从东莞打工成长起来的作家郑小琼留意到温雄珍的诗歌才华,全力托举,在《作品》杂志刊登数十首温雄珍的诗歌,东莞市作协主席胡磊以“温热生活中蓬勃烟火气”作题,为温雄珍的诗写了六千多字的评论。
“东莞是个很温暖的地方。孩子考上北师大时,邻里街坊不管认识不认识都纷纷前来道贺,让我非常感动。”来东莞二十多年,这座城市为温雄珍提供了丰富的创作土壤和温暖的归属感,如今她早已融入了这座城市。
带着珍视和鼓励,温雄珍说,她还会坚守着诗歌中的“质”与“朴”,继续写下去。
温雄珍诗歌四则
工厂门口的一块菜地
冬瓜,豆角,丝瓜,南瓜,花生芋头,玉米,空心菜,小白菜
挤在一起
现在我把它们搬到纸上
还是那么挤
只有我坐在它们旁边的十来分钟
是空的
燕子,麻雀,竹丝鸟,还有一只我叫不上名的
它们忽然飞起,忽然落下很自由
马路边
一个环卫工人,在踩一个矿泉水瓶
她提起的左脚,落下来的力度
绝对不止踩扁一个矿泉水瓶
但我已没有时间去探究
我的摩托车在往前行驶
只能通过后视镜,看一个橘黄色的后背慢慢抬了起来
老张
最后一次见老张,是一口鱼塘边
鱼塘像草排岭弯出的手掌
小小的窝棚,像手掌上的老茧
很想知道老张后来会不会成为一只蝴蝶
飞落在他年轻时守过的茶园
那是我的童年时期
老张允许我们采摘老茶叶
总能遇见一些白色的小蝴蝶
像一群年轻的女子
我们身后,炊烟慢慢变淡
什么时候,我们放下套牛的木枷
石磙滚落在草丛,成了草的依附
放下的山道,被荆棘领回
现在我们喊山,也只有孤独的回音
大旱柳更高了,树上鸟巢换了多少主人
我们不得而知
四十年前祖母坐在树下,让画师画肖像
肖像已斑驳,而我的祖母
直是我要活成的那样
风那样,拂过灰沉的瓦面
只是再没有淡蓝的炊烟
吹暖你,吹暖我
现在我们像喊自己的魂
丝丝缕缕,向四周扩展
最早消失的,门,窗
水井,屋脊,村庄越来越小
到后来只是一粒泥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