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丨《齐鲁学刊》2024年第6期第5-13页
摘要
先秦儒家的“慎独”包含三种形态:其一,安大简《仲尼曰》和《中庸》的“慎独”是指闲居在家时的慎言慎行;其二,简帛《五行》和《礼记·礼器》的“慎独”是遵从心本体而舍弃外在形式;其三,《大学》和《荀子》的“慎独”是“诚其心”。后两者的含义又可归纳为“慎其心”,只是两者对“心”的看法不一,前者认为心是德行之本,是至善无恶的,因此需要遵从本心,而后者认为“心”容易不正而倒向恶,故而需要“诚其心”。“慎独”含义的变迁反映了“心”在儒家思想中的逐步凸显。在孔子、子思之后,“慎独”由一种外在的修养工夫朝着两种面向发展:一种是《大学》和《荀子》的偏向于内心的修养工夫,另一种是思孟学派的顺从心本体。
“慎独”是先秦儒家修养工夫中一个重要观念。近几十年来,随着马王堆帛书和郭店楚简的相继面世,关于“慎独”含义的讨论非常丰富,梁涛认为“慎独”的含义完成了由“不同”说向“相同”说的转变。所谓“不同”说以庞朴等为代表,认为《大学》《中庸》的慎独与简帛《五行》的含义不同;所谓“相同”说以梁涛等为代表,认为先秦儒家慎独的基本内涵是相同的,只是存在不同的表述和侧重。2022年面世的安大简中有一篇名为《仲尼曰》的文献,其中出现了孔子的“慎独”思想,为以前所未见,这为“慎独”思想的研究补充了新材料,对于准确把握先秦儒家慎独思想的含义及其演化具有重要意义。
仲尼曰:“君子所慎,必在【三】人之所不闻与人之所不见。”
仲尼曰:“弟子如出也,十手指汝,十目视汝,汝乌敢不【五】善乎!盖君子慎其独也。”
子思继承了孔子的“慎独”思想,《中庸》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关于《中庸》这段话,郑玄和朱子都有注解,两者不尽相同。郑玄用“慎其闲居之所为”来解释“慎独”,认为“慎独”是对“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的总结,“独”就是闲居,“慎独”就是在别人看不到、听不到的闲居之时也要慎言慎行。朱子将“慎独”之“独”解释为“人所不知而己独知之地”,这既可以指空间意义上的闲居在家,也可以指人内心的独知。从朱子的解释来看,“慎独”的含义两者兼而有之,但更强调人内心的独知这层含义。朱子将《中庸》中“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与“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分为两个工夫:前者是一种存养天理的未发工夫;而后者是“迹虽未形而几已动”的“遏人欲于将萌”的慎独工夫,这是一种已发工夫。但单从《中庸》文本自身而言,《中庸》并未将“戒慎恐惧”和“慎独”当成两种工夫,《中庸》“故君子慎其独也”应是对“戒慎恐惧”的总结,郑玄所谓“慎其闲居之所为”当是《中庸》“慎独”的正解。
事实上,在朱子之前,学者关于“慎独”的理解大多与郑玄是一致的。《文子·精诚》载:“圣人不惭于影,君子慎其独也。”唐人徐灵府注“君子慎其独”说:“谓不欺暗室也。”“不欺暗室”来源于刘向《列女传·卫灵夫人》所载蘧伯玉“不以暗昧废礼”,后遂称蘧伯玉“不欺暗室”。“不欺暗室”即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也不做亏心事,也即独处时慎其言行。《淮南子·缪称训》说:“夫察所夜行,周公不惭乎景,故君子慎其独也。”夜行,即夜晚的行动,此处引申为不为人知的、独自的行为。“不惭乎景”,语出《晏子春秋·外篇第八》:“婴闻之,君子独立不惭乎影,独寝不惭乎魂。”“独立”“独寝”“夜行”等都表明《淮南子》中“慎其独”之“独”当释为独处。《论衡·书虚》说:“世称柳下惠之行,言其能以幽明自修洁也。”马宗霍笺:“‘能以幽冥自修洁’,即《礼记·中庸》‘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之意。”《论衡》称赞柳下惠“能以幽冥自修洁”,“能以幽冥自修洁”相当于《中庸》的“慎独”,也即在别人看不到时也能修身保持自身的清白。《抱朴子·讥惑》说:“出门有见宾之肃,闲居有敬独之戒。”这直接点明“敬独”是在闲居之时。北齐时期的《刘子》中就有一篇《慎独》,其中说:“居室如见宾,入虚如有人。故蘧瑗不以昏行变节,颜渊不以夜浴改容,勾践拘于石室,君臣之礼不替,冀缺耕于坰野,夫妇之敬不亏。斯皆慎乎隐微,枕善而居。不以视之不见而移其心,听之不闻而变其情也。”“居室如见宾,入虚如有人”;“不以视之不见而移其心,听之不闻而变其情也”等语表明,《刘子》中的“慎独”即独处时的慎其言行,《刘子》以蘧瑗、颜渊、勾践和冀缺的事迹进一步说明了这一点。梁元帝《金楼子·戒子》说:“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可不慎乎!”“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可不慎乎”一段出自《易·系辞上》:“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其义是说君子应慎其言行,《金楼子》将《中庸》“慎独”与之放在一起,显然《金楼子》也是将“慎独”理解为独处时的慎其言行。孔颖达说:“故君子慎其独也者,以其隐微之处,恐其罪恶彰显,故君子之人恒慎其独居言,言虽曰独居,能谨慎守道也。”孔颖达遵循“疏不破注”的原则,其对“慎独”的解释与郑玄是一致的。
《史记·孔子世家》说:“子思作《中庸》。”《隋书·经籍志》载南朝沈约之说:“《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中庸》的作者子思为孔子之孙,《孔丛子·公仪》记载子思很熟悉孔子的言论,子思说:“臣所记臣祖之言,或亲闻之者,有闻之于人者,虽非正其辞,然犹不失其意焉。”子思承袭孔子的慎独思想,《中庸》与《仲尼曰》关于慎独的含义是一致的也就顺理成章了,都是指闲居独处时的慎其言行。
孔子、子思之后,先秦儒家典籍中,《大学》《五行》《礼记·礼器》《荀子》均对“慎独”思想有所论述,但与孔子和子思所说的“慎独”并不相同,“慎独”含义得到发展。
马王堆帛书和郭店竹简《五行》被公认为思孟学派作品,其经之成书当在思、孟之间,传之成书当在孟荀之间。《五行》也涉及“慎独”,它说:“‘鸤鸠在桑,其子七氏。淑人君子,其仪一氏。’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这是说“为一”即为“慎独”。《五行》进一步解释说:“鸤鸠在桑,直之。其子七也,鸤鸠二子耳,曰七也,兴言也。淑人君子,其仪一也。……言其所以行之义之一心也。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能为一者,言能以多[为一]。以多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为一也。君子慎其独……然后德之一也,乃德已。德犹天也,天乃德已。”《五行》所引诗,出自诗·曹风·鸤鸠》,孔颖达正义曰:“言有鸤鸠之鸟在于桑木之上为巢而其子有七兮,鸤鸠养之能平均用心如一,以兴人君之德养其国人亦当平均如一。”《鸤鸠》的重点在于外在的“平均如一”之德。《五行》用此诗来表示外在的德行其最终依据在于内心,“言其所以行之义之一心也”,即说“一心”是“所以行之义”,也就是“行”的最终依据,《五行》的“行”就是“仁”“义”“礼”“智”“圣”的外在表现。《五行》说:“[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一】智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二】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三】之行。”依此,“行”就是仁、义、礼、智、圣“不形于内”,而“心”是“所以行”。“以多为一”“以五为一”之“多”和“五”也是指“不形于内”之仁、义、礼、智、圣,“以多谓一”“以五为一”强调的是“多”或“五”的最终依据在于“心”,慎独就是“舍夫五而慎其心”,也就是舍弃“不形于内”之仁、义、礼、智、圣五行而归于“所以行”之心。《五行》“慎独”之“独”为“心”“一”之义甚为明了,关键在于如何解释“慎”字,《五行》慎独说“舍夫五而慎其心”,“舍”“慎”相对,“慎”当为舍弃的反义,庞朴认为帛书《五行》“慎独”指内心专一,魏启鹏认为“慎”读为“顺”。梁涛认为《五行》“慎独”指“内心的专注、专一,具体地讲内心专注于仁、义、礼、智、圣五种‘德之行’的状态”。廖名春则认为“慎独”之“慎”本义是心里珍重。“内心专一”等解释都没有“慎独”之“慎”为何义,而且按照梁涛所言,慎独是内心专注于仁、义、礼、智、圣五种“德之行”的状态,但他同时又认为“舍夫五”的“五”指的是“形于内”的“德之行”——仁、义、礼、智、圣,这种说法是矛盾的。“慎”释为心里珍重,则要通过重重转训,而且意思感觉别扭。“慎”当从魏启鹏训为“顺”,释为顺从、遵从,“舍夫五而慎其心”就是舍弃“不形于内”之“五行”而遵从心,因为“心”是“所以行”,是“五行”存在的根本依据。
关于《大学》一书,朱子认为:“右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朱子认为《大学》分为经传,经为曾子所记,而传为曾子门人所记,但朱子并未提出任何依据。冯友兰就说:“《大学》,宋儒以为系曾子所作,盖以意度之,以前未有此说也。”冯友兰进一步提出《大学》为荀学之说。不过随着郭店楚简的出土,郭店简中许多篇章与《大学》相关,《大学》晚出说遭到质疑,因此有学者如梁涛提出《大学》早出说,认为《大学》当成书于曾子或其弟子之手。不过梁涛的立论依据很快引起学者的质疑。刘光胜认为《大学》的思想都可以在郭店简中找到痕迹,《大学》成书时代与郭店简相当。《大学》与郭店儒简思想一致,两者的时代可能确实相当,刘光胜之说可取,《大学》当大致成书于思、孟、荀之间,与简帛《五行》时代大致相当,但两者关于“慎独”含义的阐述有所不同。
《大学》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大学》中的“慎独”,郑玄无注。朱子注曰:“诚其意者,自修之首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欲自修者知为善以去其恶,则当实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此君子所以重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朱子也是用“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来解释“独”,“慎独”即“谨其独也”,朱子所说的“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仍是兼含人的内心以及闲居在家两层含义。《大学》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大学》是用“慎独”来解释“诚意”,并且《大学》又用“诚于中形于外”来说明慎独为何是必要的,因为内心的想法一定会表现出来,所以君子首先要“诚意”,此即“慎独”,因此《大学》中的“慎独”和“诚意”意思是相同的。《大学》引曾子“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一句,也是因为“诚于中形于外”,内心的想法一定会表现出来,一旦到了大庭广众之下,人的言行就会自觉流露自己内心的想法,因此十分可畏,这就要求“诚其意”,也就是“慎独”。曾子的“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显然是化用了孔子的“弟子如出也,十手指汝,十目视汝,汝乌敢不善乎”,只是《大学》引曾子之语是为了说明“诚意”的重要性,也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会表现出内心的善恶,因此需要敬畏,这是《大学》中的“慎独”;而《仲尼曰》中孔子的话是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因为有人监督自然不敢干坏事,这对于君子和小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它所强调的是君子即使闲居在家时也会慎言慎行,这是孔子的“慎独”。《大学》“慎其独”前用的是“故”字,表明两者存在因果关系,而《仲尼曰》用的是“盖”字,表明两者没有因果关系而是并列关系。
《大学》中的“慎独”当释为“诚意”,荀子的“慎独”当释为“诚心”。从宽泛的角度来讲,心包含意,诚意也即诚心,《大学》和荀子的“慎独”含义是相似的。因此冯友兰的“《大学》为荀学说”虽说不一定能成立,《大学》成书可能早于荀子,但这却说明《大学》与《荀子》存在密切的关系,这从“慎独”一词的含义就可以看出。《不苟》是《荀子》中较为特殊的篇章,它应是荀子早期作品,如廖名春就认为《不苟》作于公元前 286 年荀子游学于齐之前。牟宗三认为上引《不苟》这段话是荀子书中较为特殊的,它类似《中庸》《孟子》。《不苟》既是荀子早期作品,其说未必是荀子独特的观点,而更有可能是受荀子之前儒家学说的影响,从“慎独”含义来看,《荀子》的“慎独”当受到《大学》的影响。《大学》和《荀子》的“慎独”都可以解释为“诚心”。荀子认为“心”很容易被物欲所遮蔽,只有“虚壹而静”才能克服偏见,荀子说:“圣人知心术之患,见蔽塞之祸,故无欲、无恶。”(《荀子·解蔽》)因此,需要“慎独”的工夫以使心归于诚。《大学》说:“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会受情绪、情感等因素影响而“不得其正”,因而需要“正心”,而“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意有善有恶,并且意念会表现在行为上,因此小人虽然“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但由于小人的意念是恶的,所以“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小人的意念之恶是掩盖不了的,因此君子需要“慎独”也就是“诚意”以“正心”。可见,《大学》和《荀子》对于“心”的整体看法也是一致的,都认为“心”(“意”)可能会被物欲或情感遮蔽而不正,因此需要“慎独”的工夫以使心(意)诚。
《仲尼曰》《中庸》所强调的闲居在家时的慎言慎行和《大学》《荀子》的“诚其心(意)”,都表明“慎独”是修身的工夫论,只是前者强调闲居时言行的谨慎,主要侧重的是以外在规范来约束自己,如孔子所说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就是以外在的礼来规范言行,而后者强调的是在心上做工夫,偏向于内,这是《大学》一派的思想特色。《五行》和《礼器》的“慎独”为顺从本心,心是德行之本,这是思孟学派的特色,但子思本人的“慎独”却并不与之相同,这是子思后学的创见,后儒如刘宗周等人的慎独就主要从思孟学派吸取资源。可见,在孔子、子思之后,“慎独”由一种外在的修养工夫朝着两种面向发展:一种是《大学》和《荀子》的偏向于内心的修养工夫,另一种是思孟学派的顺从心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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