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的大山
西 元
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智慧往往诞生在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比如眼前这亘古荒凉的戈壁滩。站在夜的苍穹之下,一片寂静。并不是说没有一点声响,比如风沙过耳,比如沙石滚动。只是你会觉得,那些声响都不能称之为声音,这个世界其实是沉默的。它于无声之中透露着慈祥、威严、震怒、浩瀚、隐秘……千变万化,又集于一身,让你自觉渺小。直到大半个世纪前的某一天,胆大包天的人类在这里建起一座百米高的铁塔,在塔顶部装了一枚铁疙瘩。不久,天地间一震,这世界的骨骼发出一声脆响。一切失去了颜色,只有明亮和耀眼的光。待光芒稍稍褪去,天空里升起一团旷世巨大的蘑菇云,像山一样大,像是在晴空里开了一个洞,钻出这个洞,就可以去宇宙的任何地方。最后,才是贴着地面滚滚而来的巨响,像闷雷,但不是一声两声,而是连绵不绝,远远超过这世间任何天然的雷声。等强光、热浪、冲击波统统消散,人类得以穿着防辐射服来到爆炸的中心,铁塔已化为蒸气,只剩下一截一截如面条一般倒伏在焦黑的地面。砾石中间散落着零星钻石样子的结晶颗粒,那是在高温高压下产生的玻璃体。以残留的铁塔为中心,向四周远望几公里十几公里,有被撕成两段的军舰,有被掀翻的装甲车,有被夷为平地的混凝土工事,还有牛、马、羊、猴子等等,它们是爆炸效应参照物。多年后站在戈壁滩上,回忆着这渐渐远去的巨响,你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它才可以被称之为世间真正的声音。它是鬼听了都要心胆俱裂的天籁,它的无限秘密需要最有智慧的人去领悟。
一
魏小骡子的爷爷魏老骡子是个豆腐匠。他的豆腐坊在豫北平原的一座小城里,离某所步兵学校不远。他不记得父母的样子,解放前他们逃饥荒到西北去了,再也没回来过。魏老骡子很喜欢这个活计,因为它和粮食有关系,让人踏实。豆腐坊的生意很有规律,如果这一天做五板豆腐,那么,有三板是步兵学校送来豆子定做的,另外两板是魏老骡子自购豆子制作用来卖的。魏老骡子每天五点钟之前要把做好的豆腐送到步兵学校饭堂,之后,也不回家,把木板车停在离校门口五十米外的杨树下。不到中午时分,剩下的豆腐也卖掉了。他在这棵树下卖豆腐卖了十多年,大家想吃的时候就到那儿去找他,越早越好,准能买到。
别看魏老骡子是个豆腐匠,脑袋里却有股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念头。做豆腐之余,也不忘琢磨着有朝一日去干点“青史留名”的大事。他三十一岁讨到一个右脚略跛的老婆,得了个儿子——魏大骡子,这一年三岁。他有时也会把自己的“人生抱负”讲给老婆听,自然是得不到什么回应。老婆看着他,那神情像是听到了笑话,或瞧见了海市蜃楼,还有点害怕,生怕这个胡思乱想的男人干出什么事来把来之不易的家给毁了。不过,这个念头一直在魏老骡子心里燃烧着。天气好的时候,他会领着儿子魏大骡子到城外去。山脚下有一个北宋武将的古墓,面积不大,不过是一座坟冢加一块石碑,长满杂草,无人照看。他心驰神往地指着上面斑驳的刻字,对儿子说:“做人就要做个有名有姓的人。”
这段日子,豆子突然间不大好买到了,步兵学校要的豆腐也从三板降到了一板。对于食粮的本能依赖使得魏老骡子有点坐卧不安。这天早晨,他在豆腐车前碰到了步兵学校的老常。老常四十多岁,不是特别爱说话,待人平和,每天五点钟出来跑步,跑十公里,六点钟回去,冬夏寒暑风雨无阻。每个月,他总会在魏老骡子那儿买上几块豆腐。魏老骡子只知道老常是步兵学校的人,但姓甚名谁,干什么工作,他都不知道。这个兵步学校挺神秘的,或者说军事单位都挺神秘的,他们什么都守口如瓶。如果你主动去问,他们会客气地把话头岔开,或者回答“军事秘密,不允许说”。你要是再不知好歹去问,他们的语气就会重起来,告诉你“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否则“轻则坐牢,重则杀头”。这些话把魏老骡子吓得暗自吐舌头,再也不敢去打听步兵学校里面的事情。如果有人谈论起来,他赶紧避开,生怕什么机密的内容传到自己耳朵里。路过步兵学校门口,他也大大地转开脑袋,绝不往里面瞧上一眼。不过,军人们那种又神秘又庄严又万分谨慎的神情倒是让魏老骡子特别羡慕,也特别着迷。唉!他们这是在干大事情呢!
老常跑得一身大汗,握着一只红白相间的搪瓷盆,递给魏老骡子,捡了块豆腐。他盯着颤巍巍的白豆腐,若有所思地问:“老魏,除了点豆腐,你还会点啥不?”魏老骡子道:“跟豆子有关的我都会。做酱油、熬豆皮、榨豆油、压豆饼,都行。”老常试探着道:“我们要走了。”魏老骡子不知该说啥,脸上有点怅然若失。老常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去个好地方。”魏老骡子惊讶地问:“比咱这儿还好?”老常答:“那当然。有山有水有地,吃喝管够。”魏老骡子失神地看着老常的鼻尖,嘴巴张着,合不拢。老常觉得有门道,问:“我们还缺个有手艺的,你要是愿意呢,我跟首长求求情,看能不能多带一个半个的。”魏老骡子听完,手马上开始抖了。他嘴唇哆嗦着,指了指身后的红砖围墙,问:“这里头的人都去么?”老常道:“都走,一个不留。这院子以后就空啦!”魏老骡子忽然觉得,自己期待已久的千载难逢的干大事情的改变命运的机会终于来了。他顾不上多想,拍着胸脯大声喊道:“我魏老骡子跟你们走!”
火车开始向西,然后向西北方向走。魏老骡子坐在闷罐车里,车板上铺满了稻草,车门在外面用小手指粗细的铁丝扭上了。当火车跑到第三天,出了陕西地界,进入河西走廊,一团团黄色沙尘从车厢木板间的缝隙里钻进来时,魏老骡子就明白了,这要去的地方肯定不是啥“好地方”。不过,他一点也不慌张。从他决定跟着部队走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思想准备,无论输了赢了,赚了赔了,都不后悔,这条命是豁出去了。那《三国志演义》里头,曹操说袁绍是“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自然,想干一番大事业豁不出去是不行的。而且,他认准一点,国家什么时候对部队都是最好的,跟着部队走,准没错。
魏老骡子除了一身跟豆子有关的手艺之外什么都没带,也不需要带,部队上都有。跟老婆孩子道别时,他就没打算说服这个女人,只是对她说:“我要去个更好的地方闯一闯。你在家好好养儿子,过上一年半载我就把你们接过去。”女人还是用听人吹牛的眼神看着他。他说道:“你还别不信。在这儿,咱就是个做豆腐的,到那边,干几年就是国家干部了。”老婆问他去哪儿?干什么?魏老骡子用和部队上的人一模一样的神情答道:“这个可是国家机密,不能说,要杀头的!”其实,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与魏老骡子肩并肩坐在草铺上的是步兵学校后勤处供给科科长李大耳朵。现在,魏老骡子归他管。之所以有这个外号,是因为他的一只耳朵是假的,橡胶做的。不仅比另一边的真耳朵大了一圈,而且时间久了老化严重,颜色也深了许多,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他见魏老骡子默不作声像是在琢磨什么,便捅了他一下,问道:“老魏,你是不是打算跑啊?”魏老骡子道:“我都下决心跟你们走了,还跑什么呀?”李大耳朵道:“那你怎么没有个笑模样?我告诉你,逃兵我见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他想不想跑!”魏老骡子道:“我还跑个屁呀?你看看这黄沙漫天的,我往哪儿跑?让我跑我都不跑。”
魏老骡子问道:“你说我没笑模样,你脸上有笑模样了?老常头子跟我说部队要去好地方,好地方在哪儿呢?他还跟我说,来这地方得跟首长求情,来这地方还用跟首长求情?求我还差不多。”李大耳朵笑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还得向前走呢!”说罢,他哼了一首歌的调子。魏老骡子仔细听了听,很熟悉。突然,他明白了,这句最熟悉的歌词里带着“好地方”三个字。他瞪大眼睛看着李大耳朵,李大耳朵指了指嘴巴,瞪起眼睛道:“不能说,不能说!”
“老常头子,老常头子,嘿嘿,还头一次听人这么叫。”李大耳朵问,“你知道他是谁吗?”魏老骡子警觉地摇摇头。李大耳朵道:“他是咱们步兵学校政委,常政委。更早,他是第九兵团二十七军七十九师政委,常政委!知道吗?在朝鲜,在长津湖,九兵团一仗把美国鬼子从鸭绿江边打回三八线!”魏老骡子挪了挪屁股,坐直腰板。他虽然不大懂作战,也不知道那个地方什么样子,体会不出此中有多凶险,但七八年前,咱们跟美国干了一仗这事儿还是记得很深的。
李大耳朵把假耳朵摘下来,用袖口蹭了蹭上面的灰。魏老骡子这才发现他的脸颊一侧只剩下一截暗红色的肉芽,假耳朵大概是卡在上面的。假耳朵看上去很可笑,可不戴上更可笑,活像放久的土豆上生了芽,所以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李大耳朵道:“这个耳朵就是在长津湖附近冻掉的。太冷了,咱南方人没见识过。不像西线四野的部队,知道北方的冬天有多厉害。我们供给科的老科长,过江之后把自己的棉大衣给了作战部队的老乡。结果,老乡活着回来了,他冻死了。”
李大耳朵喃喃道:“很多人都冻死了,还有很多人回来了,但没了胳膊没了腿。那一仗我们赢了,可打得苦啊!”他用唱戏的腔调道:“至今不敢忆,长津湖……”然后,他说了一句让魏老骡子终生不忘的话:“可以不死了,去哪儿都是享福啊!”他又对魏老骡子说:“不要以为你是被我们骗来的。如果你来了,我们不来,那是我们骗了你。如果你来了,我们也来了,那就不是骗。对不对?没准常政委真的就觉得那是块好地方呢?哈哈哈哈……”
二
半夜里,魏老骡子做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梦。他站在步兵学校旁的树荫下,光线从杨树叶片里穿过来,直晃眼睛。有许多人围在他的豆腐车前抢着买豆腐,叽叽喳喳,很是喧闹。突然,魏老骡子感到头顶一凉,一股力大无穷的气流掠过,沙子和石块砸在脸上。他睁开眼,戈壁滩上一片漆黑,耳朵里灌满风声。帐篷给吹跑了,无影无踪。四五个装豆腐的保温桶叮叮咣咣地在石头间笨重地乱滚。他顾不得多想,一手拉住一只桶,另一手抱住一块巨石,脸埋在军大衣里。其他的东西,随它们去吧。只要一撒手,肯定没命啦!
天亮之后,风几乎是一下子就停了。太阳初升,东面的天空黄澄澄的,泛着细碎的耀眼的金光,而西面的天空碧蓝碧蓝的,仿佛风平浪静的海面,平静而又安详,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魏老骡子从黄土中把脸探出来,抖掉头发里、脖子里、裤筒子里的沙子。偌大戈壁滩上一片狼藉,四处散落着各式物品,有洗脸盆、搪瓷缸子、背包、被褥、翻毛棉皮鞋,还有木箱、油桶、轮胎、公文包、煤油炉……就像个刚打完恶仗的战场。一个一个小小的黑点穿梭在其中,试着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魏老骡子又庆幸又沮丧又慌张,暗想:“这他娘的就是老常嘴里的‘好地方’?”
东西还没找全,来了一辆卡车。司机让魏老骡子把装豆腐的保温桶统统搬上车,送到一百公里外的特种工程团那儿去。戈壁滩上根本没有路,也看不到任何有生命的迹象。魏老骡子很是怀疑,自己和这群军人就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批到这里的人类。工程兵部队把房屋大小的岩石搬开了,或炸掉了,以便车子可以通过,但尺把大小的石块还是遍地都是。卡车喘着粗气,七扭八拐,剧烈地颠簸着,人在后面大厢里被抛上抛下,内脏翻腾,头昏脑涨,简直感觉不到车子是在向前走。保温桶用麻绳捆在车厢边沿的木板条上,里面的豆腐晃晃荡荡,早就成了稀溜溜的豆腐渣。不过,在这没人烟的地方能吃到豆腐渣也是好的,差不多相当于过去在逃饥荒的路上怀里揣着一根肉香肠。
魏老骡子蹲着,不敢坐,否则屁股肯定给车厢板撞坏。他死死拽住边沿,像夜里搂着岩石一样使劲儿。他突然注意到平坦的戈壁滩北面,竟然有一座长长的黑色大山。阳光照在上面,每一条山梁,每一道沟壑都纤毫毕现。上面没有一棵树、一根草,那黑色的是裸露岩石。大山似乎就在近处,其实不然。卡车拼命前行了几个小时,把多少地形地貌都甩在了后面,但大山却依旧立在那儿,动也不动。魏老骡子望着它,有些走神。大山很有点像某种猛兽,低着头,藏起獠牙,脊背拱起,浑身紧绷,拼命地保持着纵身一跃的姿态。胡乱琢磨着,魏老骡子的心情豁然开朗了不少,不禁嘿嘿一乐,戈壁滩上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这人世间难得一见的风景虽然换不来什么有用处的东西,可在那个豫北小城里,你就是活十辈子也肯定看不到。这么一想,生活似乎就有了点意思。
一到特种工程团驻地,就遇到了件令人悲痛的事情。一位入伍第二年的新兵昨夜爬到铁塔上去检查螺栓牢固程度,从三十多米高处坠落身亡。他是怕风太大,对铁塔有威胁才上去的,可也是大风要了他的命。此时,他的遗体摆在八只松木木箱拼成的台子上,身上盖着白布,穿着平日舍不得穿的崭新军装,一顶军帽端正戴在头上,鼻孔里堵了两团医用棉花。离此处百十来米之外,是搭建了一半的铁塔,基础部分有操场大小,每根钢梁都有卡车宽窄。建好之后,它将超过百米。它像一个蹲下来小憩的巨人,半闭着眼,漠然地打量着人间。当它站起来时,天地将为之色变。
一营长赵大钳子站在遗体前,他的面前站了七百多人,密密麻麻的很大阵仗。赵大钳子很壮实,黑脸黑脖子,用胸腔吼话,几百米外都听得见。魏老骡子还未接近队伍就先胆怯起来,一个劲儿往队尾钻,找个不起眼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赵大钳子只有一条胳膊,这条胳膊上也只有两根手指,大拇指和食指。平日里无论做什么事,都用这两根黑黑粗粗的手指头一夹,活像把大钳子,所以得了这个绰号。
魏老骡子虽然离赵大钳子挺远,但听着他吼出来的声音仍然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话还是老一套,一是要永远怀念故去的战友;二是要以他为榜样,继续扎根戈壁滩,为国家为人民完成伟大而艰巨的任务;三是要保守秘密,牢记安全,今后再也不要发生此类悲剧。赵大钳子把话讲完,队伍解散,只留下当时和坠亡士兵一起登上铁塔的某副班长,两人本是一组。魏老骡子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该留,腿却不听使唤,挪不开步子,远远站着。
只见赵大钳子仅剩的一条胳膊一挥,两根手指组成的拳头击打在副班长的脸上,打得他猛地一个趔趄。赵大钳子吼道:“我说过多少次,系安全带,系安全带。你给我说说,你们俩为什么不系?”吼声余音未尽,赵大钳子又挥出两拳。副班长竟然未倒,也未辩解。赵大钳子不由得露出钦佩之色,叹了口气,挥挥手,道:“回去吧,找个文化高的,帮你写个三五页纸的检查。战友把命交到你手里,你就得为他们负责。不过,你也别怕,这个雷我顶。在这里我只怕张司令,别人还不能拿我怎么样。”
说完,赵大钳子注意到了魏老骡子,朝这边招招手。于是,魏老骡子和司机就像手脚不受控制了一样,乖乖地麻溜地抬起装豆腐的保温桶走过去。赵大钳子单手揭开盖子,看了看,又夹起一撮豆腐,尝尝,黑脸顿时云开雾散,眼睛里有种既贪婪又惊喜的亮光。只有快饿死的人,并且经过几番挣扎还活着的人才有这种神色。显然,眼前的赵大钳子远远没到这步田地。魏老骡子很是惊异,把这种眼光一直记到晚年,还对孙子魏小骡子提起。赵大钳子高兴地叫道:“好,好,好,这下子有好吃的了。”他拍了拍魏老骡子的肩,眼神如春风里的耀眼阳光,瞧得魏老骡子浑身麻酥酥的。
没说上几句,又起风了。远方地平线处,腾起土黄色的沙尘,像海潮一样,轰隆隆地向这边涌过来。它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高,起初还看得见天空和阳光,片刻之间,一片黯淡,如坠千里迷魂阵。赵大钳子趁风沙还未到眼前,指了指北方,说道:“快看那边,那里有别的地方看不到的奇景。”只见那座黑色大山像一条猛兽对着扑过来的黄色风沙怒吼,而滚滚烟尘越涨越高,从山脚下的戈壁滩一直漫到半山腰,又漫过山峰,只留下一个黑色的尖尖。最后,一个黄色的巨浪把山峰也淹没了。魏老骡子眯起眼,满眼风沙,满耳风声,赵大钳子、司机、战士遗体、装豆腐的保温桶都不见了,天旋地转,不辨方向,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狂风时强时弱。那座猛兽一样的黑色大山也时隐时现。怪异的是,它竟然好像动起来了一样,一会儿出现在这个方向,一会儿又出现在那个方向。而那风沙也是这般样子,一会儿像大江大河一样向一个方向奔涌而下,一会儿又像退潮了的海浪一样向另一个方向远去。人在这个奇景中好像晕了一样,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不辨哪一个是变动不居的,哪一个才是恒久不变的。
三个人在赵大钳子的带领下,抬着战士遗体进了地窝子。魏老骡子觉得到底是工程兵,做出来的地窝子可比帐篷高级多了。这地窝子可大可小,小的住一个人,大的可以住一个班。建造时,在地面上挖一个坑,坑边沿留出坡道和台阶,然后用干草和泥砌上顶子,人就可以在里面生存了,不怕风沙,但怕雨水,好在戈壁滩上基本不下雨。大些的地窝子是用木板封顶,铺上沥青布,下面有若干柱子支撑,上面再盖上土石,很像防御工事,不怕风沙也不怕雨水。
三个人把战士遗体放在由木箱子拼成的桌子上。赵大钳子指了指地窝子一角的地铺,让二人坐在上面,自己抱了一捆稻草垫着,背靠着木箱子坐下了。他说道:“煤油烧没了,就不点灯了。”魏老骡子打量四周,黑洞洞的,唯一一点光源是门口处草帘子上的缝隙,从这缝隙里还不停钻进来尘土。他隐约看到赵大钳子后脑勺处就躺着战士遗体,可赵大钳子一点也不在乎。
赵大钳子问:“你是哪个部队的?”魏老骡子答:“我是某某步校的,过去是九兵团二十七军的。”他其实从未在二十七军待过,只在来时的火车上听李大耳朵讲过一些往事,但他不愿戳破这层窗户纸。他觉得只要跟着这支队伍,就是这支队伍的人。赵大钳子自言自语道:“去过朝鲜,参加过第二次战役。”他来了兴致,说:“我是三兵团十五军的。我们比你入朝晚。我参加过第四第五次战役,还打过上甘岭战役。”魏老骡子道:“听说过,听说过,大名鼎鼎,步校里放了好几回电影《上甘岭》呢,我都去看了。”
赵大钳子哼了一声,说:“那个电影?像我这样在上甘岭高地待过的人看不下去。”魏老骡子问:“为啥?”赵大钳子困惑地说道:“为啥?你在朝鲜打过仗,你不知道为啥?电影嘛,和真实的情况相比是万不及一。不过,我也理解,有的东西没法在电影里拍。比如,我当时在上甘岭597.9高地7号坑道里,最里面的三分之一用来摆战友的遗体。敌人不进攻的时候,就在遗体边上找个空地睡觉。你说这个咋拍?”他接着说:“最主要的是,不敢看,怕一看就记起当年坑道里的事情啊!”
赵大钳子说:“我当时是十五军勤卫连一排三班班长。上甘岭战役打了四十多天,头十五天,四十五师整整一个师就基本打光了。秦军长把勤卫连派上高地了,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勤卫连是他的心头肉。现在的张司令当年是十五军参谋长,上597.9高地前,是他给我们送行。出发时全连198个人。有二十多个人进入坑道,到战役打完时,只有我一个人活着下了高地。”
赵大钳子一声长叹,道:“我所在的7号坑道,前前后后进来了十几支连队。打光一支,上来一支,上来了就不下去。战役结束时,坑道里还有五十多人,一大半是奄奄一息,连站都站不起来的重伤员,没受伤的没有。重伤员怀里都搂着一枚手榴弹,敌人要是冲进坑道,就和他们同归于尽。我们全是各个连队的,上高地之前都不认识。”
他接着说:“进了坑道一看,我就明白了,也就没再打算活着下高地。咬牙扛着吧,扛到死为止。每个人都得在死这面镜子前照照自己。我们和敌人都得照,谁怕了,谁就输了。结果呢,是敌人先怕了。”
赵大钳子说:“那四十多天,炮声没停过。头顶上没日没夜地落炸弹,耳朵都聋了。坑道里漆黑一团,没吃没喝的。敌人还往里面扔毒气弹,人吸进去,肺都咳出来了。有尿喝算是好的了,有个人渴急了喝煤油,喝完就死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有时我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那一段日子,我抱定一个念头,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唉!他娘的,那一仗打的……我好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让我来这个苦地方,跟我讲多少大道理我都听不进去。但你要说来这儿是弄那个能响的大家伙,那我可就来了精神啦!唉!他娘的,那一仗打的……”
赵大钳子又狠狠地重复了一遍:“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
沉默了很久。魏老骡子问:“营长,我问你个事儿,你这身份算国家干部吧?”赵大钳子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答:“那当然。”魏老骡子问:“那你入伍前是做什么的?”赵大钳子道:“庄稼人的孩子呗,还能干啥?”魏老骡子又问:“当国家干部得有知识吧?”赵大钳子答:“入伍前不识字,都是后来学的,各种各样的学校也上过几个。”魏老骡子长长地“哦”了一声。他打定了主意,过几年,一定要把儿子接过来,就放在赵营长手下当兵。
下午,风停了。赵大钳子掀开草帘,走到外面。天高地阔,风平浪静,他觉得自己仿佛又一次从坑道里爬了出来。能见度很好,北面黑色大山静静地卧在那里,世界又重新有了东南西北。一个念头从他的脑子一闪而过,他好似明白了什么,转身笑嘻嘻地问魏老骡子:“你说说看,是那山在动呢?还是那风沙在动?”
三
入伍第四年的魏大骡子提干了,被任命为特种工程团土建营六连三排长。他遇到的头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是保障一位从北京来的科学家。儿子成了军官,也算是成了国家干部,魏老骡子大大地遂了心愿。他时常沾沾自喜于自己当初的“高瞻远瞩”,你看,当初要不是跟着队伍来了戈壁滩,并且狠着心把儿子也接了过来,就是活十辈子家里也出不了国家干部。他很愿意用“十辈子”来形容时间的长久,也透露着他深知改变命运的不易。
十年前,戈壁滩上发出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魏老骡子和大家一样,跳啊、笑啊、哭啊,在戈壁滩上下跪打滚撒欢。然后,魏老骡子拿着一张《人民日报》号外,找到基地常政委,说道:“老常,现在这个铁蛋子漂漂亮亮地响了,你看,我能不能把老婆孩子接过来呀?六年了,我没给他们写过一封信,都不知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也不知我是死是活。”常政委沉吟了一会儿,道:“行是行,可住的地方不好找啊!我还住在办公室呢。”魏老骡子面露喜色,道:“嘿嘿,没事,你有办公室,我有豆腐坊,那儿有地方,我就在磨盘旁边搭一张床铺。”不久,魏老骡子终于回到了豫北小城,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已经九岁的魏大骡子。那天,他刚穿过城东的城门楼子,就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孩站在路边,手里拿着半块玉米饼子。虽然到了三月,风还是有些冻人。男孩身穿灰色薄棉袄,裤腿的地方开了口子,棉花已经漏干净了,一缕一缕贴在光光的红脚脖子上。他的单布鞋也破了个洞,脚指头露在外面。虽然六年没见到儿子,但魏老骡子一眼就断定这男孩是自己的种。他走过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男孩早不认得他了,怯生生地答:“李某某。”某某还是儿子的名字,姓却不姓魏,而是随了他娘的姓。魏老骡子又问:“你娘呢?”男孩子道:“她四年前死了。”魏老骡子大吃一惊,指了指男孩背后的房子,问:“这是谁的家?”男孩道:“这是我二舅的家。大人去蔬菜合作社下种子去了,晚上才回来。”魏老骡子一把把这个流着鼻涕,脸蛋儿一团黑的男孩搂在怀里。
魏大骡子跟父亲去了戈壁滩,先后上了基地的子弟小学和子弟中学。他住过豆腐坊,住过木板房、泥砌房,后来住在了带小院子的红砖房里。一进门是大锅灶台,墙上抹着白灰,墙裙由浅绿色油漆刷成。向右转第一间是有搪瓷蹲便的厕所,第二间用来住人,有一铺火炕和一张饭桌。这张饭桌也是魏大骡子的学习桌。红砖房前的院子里有一棵杨树,是从几百公里外的地方运来的。魏大骡子小时候,它只有小臂粗细。等他退休时,那棵杨树已经比人的腰都粗了。
魏大骡子勉勉强强中学毕业,上高中的希望自然很是渺茫。这时,魏老骡子开始琢磨起多年前的谋划,打算让儿子去当兵。可是,儿子岁数又太小,不够招兵的年龄。不过,他听说不少人谎报了出生日期,也一样入伍了。于是,他想找找赵大钳子,让他帮帮忙。赵大钳子现在是特种工程团的团长。好巧不巧,这天晚上,魏大骡子回了家,怯生生地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悄息。他用砖头把赵团长儿子的头给砸开花了。魏老骡子平时很少见儿子怕过什么,现在他这副神情,怕是把事情闹大了。赵大钳子是什么人?那是基地公安局都怕的人。
魏老骡子听了儿子的话,问:“你打谁不行?为什么要打赵大钳子的儿子呀?”魏大骡子挺着脖子,硬着嘴巴道:“他欺负人嘛!团长的儿子就能欺负人吗?要不是团长的儿子我还不一定打这么重呢!”魏老骡子叹了口气道:“好,好,好,你是梁山好汉。不过,人家要杀要剐,我可保不了你。赵大钳子那人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说着话,特种工程团的一个小兵来到家里,道:“赵团长让你带着儿子到团部去一趟,他要见见你儿子。”魏老骡子听后,吓得腿都软了。
魏老骡子花了大价钱在基地军人服务社买了两只糖水橘子罐头,和儿子进了团部三层红砖楼,来到二楼,站在了团长办公室门口。赵大钳子用仅剩的一只手指了指魏大骡子,低声道:“你,过来。”魏大骡子紧张地站在房间正中间,看到对方慢慢走过来,身影挡住了阳光。那身草绿色的军装被洗得发白发黄,领口的两枚红领章也皱了边,一只袖子瘪着,袖口别在衣兜里。另一只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条又红又粗,血脉偾张的胳膊。然后,那只宽厚手掌上的两只手指在自己肩膀和腰身上捏了捏,指尖像钳子一样狠狠地陷在肉里,卡在骨头上,生疼。
不过,莫名其妙地,魏大骡子很欢喜这个大汉,喜欢他的力量和他老虎一样的气息,也就不怕他了。不知为什么,他预感到对方一定不会揍他,也不会惩罚他,因为一个老虎一样的人现在绝对不会这般行事。魏老骡子在一旁开腔道:“团长,我带着儿子给您赔不是来了。”赵大钳子一摆手,道:“让他自己说!”然后,赵大钳子眯起眼,盯着魏大骡子,像是要看穿了他似的。
魏大骡子豁出去了,咬了咬牙,道:“我道歉可以。但我要先说清楚,错不全在我,是你儿子欺负人在先。”赵大钳子侧脸听着,问:“还有呢?”魏大骡子说:“话说完了。现在,我给你道个歉,我做错了,我不该把你儿子打伤,动手打人是不对的。”
赵大钳子冷冷一笑,哼了一声,道:“什么动手打人是不对的?屁话!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了,还不动手,等着他们坐在你头上拉屎呢?你做的没错,好样的!我家小子有错,错就错在没有用砖头打回去,把你的头也砸开花!”然后,赵大钳子用不容拒绝的口气问:“小伙子,我看你是块当兵的材料,明天一早到工地上来找我。”
第二天是星期天,特种工程团上午有活动,工地上没人。赵大钳子指着两辆装满水泥包的卡车对魏大骡子说:“小伙子,晚饭前把水泥包卸下来,码在脚手架边上。对,看那边,就照着那个样子码好。”说罢,赵大钳子走了,空旷的工地上只剩下魏大骡子一个人。
工地在戈壁滩深处。不远处,有一座建了一半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楼房。这种楼房在那时还很少见。再向东几百米处,是一座同样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军舰。之所以称之为“一座”,是因为它虽然和真正的军舰一模一样,甚至比军舰还要坚固,但其实是一座建筑物。更远处,还有一条按照军用标准建造的机场跑道。水泥标号全是用最高的,为的是使其异常坚硬可靠。这些矗立在戈壁滩上的钢筋混凝土庞然大物的最终命运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被摧毁,以此检验爆炸的毁伤效果。
十六岁的魏大骡子双手抓住牛皮纸水泥包的两角,扭动腰身一拽,水泥包卡得紧紧的,纹丝不动。魏大骡子心中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把这整整两卡车水泥包卸下来。他一点一点晃动,那水泥包才懒洋洋地脱离出来,一点点来到车沿。魏大骡子又跳下车,在把水泥包拉下车厢板的瞬间,让它落到自己的后背上。然后,小跑几十步,甩到赵大钳子说的那座脚手架下。
一个上午,魏大骡子卸了一车水泥包。赵大钳子的通信员送来了一只饭盒,然后走了。魏大骡子一个人坐在水泥包上,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而下午,还有整整一车水泥包在等着他。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特种工程兵这一辈子的宿命,那就是要用血肉之躯去推一座永远也推不倒的大山。中午的阳光很强烈,直直地照在头顶。戈壁滩上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活物,无论是能跑能跳的,还是哪怕一根草一朵花。在精疲力竭之时,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在干什么,以及为什么要干这些事情,干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于是,他也看到了特种工程兵这一辈子的另一个宿命,那就是永远要与亘古洪荒的寂寞为伴。
晚上,赵大钳子来到工地上。他看到两座水泥包码成的垛子,整整齐齐。魏大骡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照着夕阳,一点也没察觉有人来了。赵大钳子拿起魏大骡子的一只手,掰开手掌,看到一串开裂的血泡,与水泥和在一起,成为一绺绺血泥。赵大钳子柔声问道:“我的孩子,想好了没?来不来我这儿当兵?”
四
从北京来的科学家姓王。他其实也不过四十九岁,但鬓角和后脑勺的头发都白了,在二十岁的魏大骡子眼里,是个十足的老头。因此,魏大骡子把对方称为“老王”。老王上身穿深蓝色中山式外套,条绒质地,胸前口袋里插了一支钢笔。领口和衣兜皱巴巴的,向外翻卷。裤子是一条洗掉色了的淡绿色军裤。最外面,披了一件带羊皮里子的旧军大衣。
老王见到魏大骡子后,递给他一只牛皮公文包,说道:“我这个人记性差。你帮我看着这只公文包,手不离开它,也不要让任何人去碰它。你还要寸步不离开我,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听到这话后,魏大骡子下意识地把公文包抱得紧了。过去,他觉得科学家们就是一些糊里糊涂的书生,嘴上不说,心里却颇有点笑话他们。但眼前的这位科学家却有种自带的专注和威严,尤其那姿态、那眼神,好像深深地为什么重要的事件而焦虑不安,让人不由得产生敬畏。这种敬畏和对赵大钳子的敬畏不同。尤其是他们的一举一动中还透露着绝对装不出来的神秘感,就好像天大的责任就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而别的人没法替他分担一丝一毫。这种与生俱来的神秘感很是让魏大骡子着迷。
老王在美国某个顶尖大学拿到的博士学位,见过爱因斯坦。他和基地张司令年龄差不多。有趣的是,当年张司令在上甘岭上与美国人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老王作为一介书生正在美国国内学习现代物理学。学生时代的老王,穿西装,打领带,热爱自然风光,有一架徕卡照相机,小提琴拉得也很棒。他的女朋友,也是未来的妻子,正在美国一所著名艺术学院学习,后来成为出色的艺术家。老王有不少来自西方国家的同学和朋友,其中不乏后来成了名垂科学史的大科学家,或者获得了诺贝尔奖。他们信奉的是“科学无国界”,是世界主义者。他们不认同爱国主义,会反驳你说:“假如你的国家是个帝国主义国家,你也要无条件地爱它吗?”在这一点上,老王和他的西方同学和朋友不同。他觉得自己的祖国是一个从近代以来就多灾多难饱受欺凌的国家,他负有神圣的使命,用知识用智慧去改变这个国家的苦难命运。所以,他回国了。
老王与魏大骡子进了一座四层楼高的建筑物。这个庞然大物外部和普通建筑物无异,内部却是空荡荡的,裸露着结实厚重的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没有装修,没有陈设,也没有通水电。老王手里拿着一柄锤子,在所有他认为重要的地方用力敲打。他扭过头,问魏大骡子:“这个效应物是你们部队干的?”魏大骡子点点头,道:“这座楼用的所有水泥都是我带着人卸下来的。这些浇筑在框架结构里面的钢筋,也是我带着人捆扎起来的。还有,你看这边的墙面,平整不平整?光滑不光滑?是我的手艺。”老王问:“知道它是做什么的么?”魏大骡子神秘地说:“你刚才不是说了么,它是效应物,建它就是为了炸的。”老王问:“既然是为了炸的,那你们有没有偷工减料啊?我们要的数据全靠它呢!”魏大骡子道:“这我们哪敢啊!你刚才不是都用锤子敲过了吗?这么跟你说吧,我们是宁可超标,绝不会不达标,建的标准肯定超过你们设计图纸上要求的标准。要是过几天你们炸不动,可别怪我们呀!”
检查完效应物的结构强度,老王与魏大骡子走出大楼,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小憩一会儿。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如海面一般微微起伏的戈壁滩。他们知道,几天之后,这里将不再寂静,将是一片火海,是气浪、冲击波、爆炸碎片组成的世界。这种感觉真是奇特!
老王向北面指了一下,道:“看见那座大山了吗?将来,我们要和它打交道呢!”黑色大山桀骜不驯地立在那儿,多少年也未曾改变。像蛮牛,像豹子,像雄狮,像饿虎,它一动不动,却又好似狂奔不止。尤其是风暴来临的时候,它仿佛一下子有了灵魂,活了过来,震天撼地地怒吼起来。
老王说:“知道为什么吗?”魏大骡子笑笑,道:“我这个泥腿子怎么知道呀!那是你们大科学家的事呢!”老王道:“在这里,不分什么泥腿子、科学家,咱们谁都离不开谁。嗯……在地面上的爆炸会伤害到环境,将来,我们要把它们放在地层深处。甚至,我们都不需要让它真正爆炸,只需让它达到一个临界点,就能得到可靠的数据呢!”魏大骡子痴迷地望着黑色大山,心想:“这可真是太神奇了!”
老王似乎也很痴迷于眼前的景色,喃喃说道:“这个宇宙一定是按照某个正确的道理运行的。别看它千变万化,可归根结底又很简单。所以呢,别被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所迷惑,那不过是过眼云烟。你要去的目的地,也许并不在别处,而是你正站立着的地方。可不是嘛!你看,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响了那么一下,全世界却都听到了呢!”
老王接着说:“人类进步的历史恐怕也是如此吧!什么帝王将相,什么英雄豪杰,什么才子佳人,什么灯红酒绿,什么车水马龙,什么功名利禄,不过都是浮云,它们不是历史的真面目。我们要去的地方其实一直就在我们心里。我们走来走去,其实都是眼前的这盏灯光在照亮前方的路。所以,不要因为身处蛮荒之地就彷徨无定,看似最远的,或许正是最近的。如果你在做正确的事情,无论你在哪儿,无论你现在看起来多么弱小,世界终究会向你走过来的!”
老王问魏大骡子:“你觉得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魏大骡子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张嘴说话。他太喜欢这个老头了。这个老头的胡思乱想虽然听不懂,但真的很迷人。老王道:“别看这里荒凉,可是你看吧,将来,最不可思议的智慧都将诞生在这里!”
老王说:“将来的武器可能不再需要火药了,强光一照,再坚固的物体也会被摧毁。将来的飞机飞到天上,雷达看不到它了。在它的面前,雷达成了睁眼瞎。将来,机器会和人越来越像,会像人一样行动,像人一样思考,像人一样工作。未来的战场上,士兵将不再是人,而是机器人。将来,机器的智慧将超过人……”
魏大骡子听了之后,一直想笑,可看见老王一本正经,且略带忧虑的神色,就不得不把笑憋在肚子里。他亲眼见过的最先进的机器是特种工程团的推土机,在画报上也见过制造金属部件的机床。这些大家伙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器,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它们会思考的迹象。飞机、坦克、大炮这些机器很厉害不假,可它们离不开人呀!离了人,它们就是一堆废铁,怎么寻找目标,怎么开火呢?它们怎么能成为机器人战士呢?和人类相比,它们简直是太笨重了……
不过,与老王的这番谈话在魏大骡子心里深深埋下了一颗种子。那一刻,他暗自打定主意,他的孩子将来一定要学习科学,要做一个像老王这样的人。如此这般,他老魏家的命运才能一代比一代更好。
三天后,魏大骡子以老王警卫人员的身份来到两百多公里外的一处地下室里。本来,魏大骡子是没有资格到这里的。在地下室的入口处,老王问他:“你坐过地铁吗?”魏大骡子问:“啥叫地铁?”老王笑道:“就是把铁路放到了地下。”魏大骡子困惑地问:“地上的地方还不够用吗?”老王道:“在咱戈壁滩上当然是蛮够用的,可在某些地方就不够用了。”
倒计时后,地下室里出奇的寂静,若干秒之后,应该有轻微的震动传来。这里的人们屏住呼吸,细心地分辨着它,哪怕一根针落在了地上,也不啻于一声炸雷。预定时间过后,所有人都没觉察到那个震动。他们甚至出现了集体幻觉,认为这个震动出现了,但当时有个人打了声喷嚏,盖住了它。不过,即使没有感觉到也没关系,前方还有观察点,还有传感器,最终还要以他们报过来的数据为准。
大约半小时后,电话铃响了,有人报告,试验出了些问题。不过,到底有多严重,问题出在哪儿,目前都不清楚。又沉默了几分钟,老王突然披上旧军大衣,道:“我要到前面去看一看。”基地张司令拦在门口,威严地说:“你不能去!”老王仿佛失去了理智,竟然推了张司令一把,道:“我现在就要去!”大伙吓坏了,看着被推了一个趔趄的上甘岭战役参谋长,这个见过死人无数的张司令。张司令用一种出奇的柔和的语气说:“不要意气用事,这个时候你不能去。”老王好像终于明白眼前的人是谁,恳切地说:“这个东西除了我,还有谁懂?我不去,谁去?”张司令轻轻放开抓着老王胳膊的手,说:“这是我的防护服,到了那里你要穿上,加上自己的,穿双层。”
出了地下室,老王扭过头,道:“魏大骡子,那边有危险,你不要跟着我了。”魏大骡子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五
二十五年后,魏大骡子当上了特种工程团团长。他也一直坚持着当年立下的决心,让儿子魏小骡子学习理工科,学习科学,将来当科学家。可是,魏小骡子与魏大骡子一点也不像,简直不像魏大骡子的种。这个孩子有股文弱、敏感、怪异的气质,看起来当不成科学家,连在特种工程团当个排长、连长都不可能。这可把魏大骡子愁坏了。不过,魏小骡子也确实不是魏大骡子的亲生儿子。魏大骡子生不了孩子,妻子也于多年前与他离婚而去。于是,他从内地儿童福利院抱回来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婴。虽是领养,但魏大骡子一直把他当亲生儿子,该打该骂,从不含糊,也一直把改变老魏家命运的重任寄托在魏小骡子身上。魏小骡子小时候不知道自己身世,他从记事儿起就是被特种工程团的战士们带大的。整个基地的人都知道,唯独他一人不知道。只是越长越大,他发现自己和父亲是如此的不像,也就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猜到了。他也一直把魏大骡子当亲爹看待,从未与父亲谈过此事。
在基地子弟小学上三年级时,魏小骡子写过一篇作文,其中有这么一句话:“爸爸喝过酒后,嘴里会喷出一股很热的味道。”语文老师把这句话中的“热”字圈了起来,在旁边写下批语道:“‘热’不是一种味道。形容味道的词可以是香、臭、骚、甜、辣、咸、酸等。”可是,魏小骡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热”不能是一种味道,因为从父亲嘴里喷出来的酒气明明就是热滚滚的。他对《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成语词典》也特别感兴趣,有空的时候不是出去找其他孩子玩,而是把家里仅有的几本字典词典找出来,一页一页随手翻,看看每个词是什么意思,日积月累下来,每一本都看过好多遍了。最令魏小骡子苦恼的是写同义词、近义词、反义词。按着他的理解,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同义词,也没有绝对的反义词。一个词只有和它自己才是绝对同义词,而且随着在不同的句子里用它,它自己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就像一只苹果,虽然它还是那一只苹果,可在不同的光线照射下,还是不一样的。那么,反义词呢?黑是白的反义词吗?黑明明只是白之外很多种颜色当中的一种呀!可是,如果你不这样写答案的话,你就会被扣分,你就成不了好学生,还会被当成差学生。所以,魏小骡子只好采取死记硬背的方法来应付考试了。
渐渐地,他发现这世上万千词语并不像课本上和字典词典里教的那样死板,而远远要比它们生动活泼得多。这世界是千变万化、变动不居的,而词语也是千变万化、变动不居的。人们想要让万事万物与词语一一对应,这是做不到的。人们实际上是通过川流不息的语言来理解这个川流不息的世界。能理解多少呢?这是很有疑问的。可是我们能离开它吗?又离不开。
另一个与词语一样让魏小骡子着迷的是形状和色彩。比翻《新华字典》还早,魏小骡子就开始用铅笔画出各式物体的样子,并且无师自通地懂得用光和影来表现物体的形状。魏大骡子给他买来儿童画画用的蜡笔和彩笔,可他只用了几天就不满意了,要父亲给他买油画颜料,以及油画笔、调色盘。于是,魏大骡子做了一件让自己终身后悔的事情,真的花大价钱给儿子买了一套专业油画工具,以至于儿子飞速地偏离了自己给他预设的人生轨道。
有一次,魏小骡子给父亲画了一幅肖像。魏大骡子瞥了一眼,心里暗暗吃惊,真的是很像,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比如说嘴唇、下巴,还有手指头,画得又硬又黑,还很大,把自己画得很粗鲁。可是呢,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嘛。当连长,当营长,不这样怎么行呢?儿子嘴上从来不说,画里头可全表达出来啦!这个小家伙,真不简单。不过,我儿子将来要当科学家的呀!我可不是要他当画家的。于是,他假装随便看了一下,道:“画得不咋地。我就长这样?”可是,父亲骗得了魏小骡子,基地图书馆可骗不了他。戈壁滩很大,对活生生的人来说又很小。人没有多少活动的空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一到休息日、节假日,人们简直就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从小学开始,魏小骡子就经常钻到图书馆去玩。他偶然间看到了世界名画集,也翻到了各国大诗人写的诗歌。在这里,他发现原来自己是对的。
魏小骡子家住的红砖平房对面,只隔一道木栅栏,是基地科学家住的三层红砖楼。在张司令时代,基地定下了一条规矩,在资源缺乏的情况下,只分配给技术人员,在资源足够的情况下,优先分配给技术人员。基地里的人习惯于把技术人员称为“科学家”。红砖楼二单元三层住着魏小骡子的同班同学英子。英子的父亲是基地的气象专家。她家里有三个不同样子的地球仪,墙上贴着巨幅世界地图,还挂着木制黄色大三角尺,斜边有一米多。下午三点放学后,英子会在木窗子上喊:“小骡子、小骡子,今天的作文你是怎么写的?”“小骡子、小骡子,这道阅读题我没看懂,你的答案是什么?”魏小骡子就会跑到木栅栏旁,仰起头和英子说话。
魏小骡子觉得英子的声音、味道和颜色比别人干净、清澈、透明,是与众不同的。小学二年级,英子和同年级另一个班的女孩子来到魏小骡子面前,说道:“在我们俩里头,你挑一个吧!”魏小骡子愣头愣脑地想:“为什么要挑一个?挑一个干啥?”不等他张嘴,两个女孩子就跑掉了。多年过去,想必英子早把这事给忘了,可魏小骡子还深深记在心里。
有一年,英子的父亲到北京开会,给她带回来一件深红格子衬衫和一条浅蓝色牛仔裤。她穿到学校来了。她把马尾辫子散开,变成披肩长发。格子衬衫也没有扎进腰里,而是像男孩子一样穿在外面。那条浅蓝色牛仔裤也挺瘦的,裤角搭在崭新雪白的登山鞋上。魏小骡子看到英子的第一眼,就觉得世界如同一块幕布,一下子给扯开了一角。外面有一个新世界,它像洪水一样汹涌而来。但它不是以惊天动地的方式来的,而是通过一抹颜色,一缕幽香而来。它与红砖墙上在岁月里在风沙中日渐斑驳的巨大标语是如此不同。
高一那个暑假,英子的父亲和母亲都到外地执行任务去了,魏小骡子的父亲带着部队到戈壁滩深处搞工程。英子给了魏小骡子一张纸条,写道:“下午到我家来,给我画一张画。谢谢!”下午六点,相当于内地四点,魏小骡子扛着一套油画工具来到英子家。戈壁滩上的夏季也很热,不过是那种干净的热,出过大汗之后,在阴凉处风一吹就干了。所以,魏小骡子并没觉得热,甚至还觉得从窗子里涌进来一阵风,屋子里很清凉。
英子轻描淡写地说:“你画得这么好,给我也画一张吧。”于是,她站到朝南的窗前,那里正有一束浓得发红的夕阳照射进来。她背朝魏小骡子,把上衣全都脱掉了,说道:“你大概没画过吧,好好画吧。”魏小骡子惊呆了,在脑袋一片空白当中筹划着是先画素描好,还是直接就用颜料画。他支好架子,调好色彩抹了几下,可心慌意乱地总也没法构图。于是他放弃了,决定先画一张素描。
英子的长发在微风里轻轻飘动。从她肩膀一侧望出去,自然是看不到自家的红砖平房,而是长了几十年的大杨树。杨树之上,是带点红带点金带点蓝的清澈天空,又高又远,让人恍惚。而杨树之外,是基地围墙,是土黄色的连绵起伏的戈壁滩,是匍匐在地平线上的黑色大山。这里是世界上最偏远的地方,可此时此刻,也是世界的中心。真是奇怪,这么辽阔的空间,这么多景物,竟然都能挤进这小小的画纸上来。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阳光彻底黯淡下去。魏小骡子说:“画完了。”英子穿好上衣,来到画纸前。在微光中,魏小骡子能看到她的眼睛闪了一下。不过,英子突然把画纸从画架上摘下来,撕碎了。然后,她把魏小骡子推出房门,道:“你从来就没来过我家!”
六
距高考还有13天。这天中午,英子突然对魏小骡子说:“我学累了,你陪我出去散散心好吗?”他俩所在的班是理科班。那个时代,在高二时要根据学习所长选择理科班或文科班,将来参加高考所考的科目也不一样。英子本来理科就很突出,所以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理科班。老师说英子将来一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学。基地高中里都是戈壁滩上长大的孩子,人不多,消息也比较闭塞,每年能考上重点大学的没几个。英子是班级里学习拔尖的一个。魏小骡子呢?他本来是文科学得还勉强,如果去文科班的话,或许还有上大学的希望。可是父亲魏大骡子在高二分科时竟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固执,无论如何也要让儿子去理科班。如果不去的话,哪怕用绳子捆也要把儿子捆到理科班去。
在理科班的一年半时间,是魏小骡子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是让他终生做噩梦的一段日子。很多年过去,他还会做在一大堆数学题面前不知所措的黑沉沉的梦,并且从这样的梦中吓醒,浑身冷汗。如果说高考是魏小骡子的成人礼,那么,这个成人礼是如此不堪,简直是开启了所有的人生不幸。现在回忆起来,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唯一的一点光亮是参加基地数百公里外某市组织的一次油画比赛,获得了一等奖。这一点光亮简直照耀了他的一生。
两人各自找了个理由请了半天假。对于英子,班主任认真嘱咐了一番,叮咛她注意安全,早去早回。对于魏小骡子这个注定考不上大学的学渣,倒没说太多,只求他不要干扰了别人,平平安安地高中毕业。出校门的那一刻,魏小骡子长舒一口气,仿佛天地一下子变宽了,却又无限地惆怅,今后要去哪儿呢?我还有什么出路呢?
他和英子在广场一角的军人服务社门口会合,然后一直向西,来到基地大门。大门前的公路上,在固定时间有路过的长途汽车。客车叮叮咣咣地走在光秃秃的沥青路面上,路两旁没有栅栏,也没有树,满眼是汪洋大海一般的戈壁滩。百十公里外,有一面很大也很有名的湖,一想到那面湖水,心情就放松了。英子把头靠在魏小骡子肩上,轻轻地说:“真是太累了。”
来到湖水边,戈壁滩和群山是土黄色的,天空是淡蓝色的,唯有湖面是宝石一样的深蓝色,深得让人发慌,深得让人发呆。湖面平平的,在微风吹拂下,不停向岸边涌来一道道细碎的波纹。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风过耳边的哗哗声和水浪轻击碎石的啪啪声。湖面无限辽阔,足以抗衡无边无际的戈壁滩。
两人在岸边坐下,视线所及没有一点人迹。英子望着远方,道:“我要离开这儿,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了。”魏小骡子看了她一眼,几缕发丝掠过她的眼睛,让他心中刺痛。英子又说:“我要到外面去,我要看看外面的世界。”魏小骡子道:“我这个样子,恐怕是哪儿也去不了。我大概要在这儿过一辈子啦!”
魏小骡子说:“我恨死我爸了。我要杀了他!”英子一点也没慌张,好像什么都懂,说:“别怪他们,我爸我妈也一样。”魏小骡子眼中流泪,道:“我本可以上大学的,最起码也可以过得快乐一点。可是,我的人生一点快乐也没有,我真的不想活了。这日子一眼望出去,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就像这戈壁滩,除了石块沙子,还是石块沙子。”
魏小骡子说:“我知道他不是我亲生父亲,这个我不在乎,我也知道他把我当亲生儿子。可是,有时我真的很怀疑,他还是个人吗?如果是人的话,为什么连人的普通感情都没有呢?我根本就学不了理科,这个他不是不知道。他难道不清楚这会让我生不如死么?你看,我现在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在班里是个傻子,所有理科成绩都不及格,行尸走肉一样,让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本可以不这样的呀!难道我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吗?”他突然朝天怒吼道:“我该怎么办啊!如果什么都做不了的话,我真的不如死了呀!”
魏小骡子接着说:“他还说:‘离了戈壁滩,你什么都不是!’这是什么鬼话。我就是我!离了戈壁滩,我只会过得更好,我怎么就什么都不是?他这个人,自私自利到极点,他脑子里只有他自己,他从来不为别人着想!他只懂他自己,他理解不了别人。这是他心里最阴暗的地方,别人看不到,只有我看见了。可是我也不想活了!”
英子把头靠在魏小骡子的脸颊上,身体躺在他的怀里。她把魏小骡子的一条胳膊抱在胸前,说:“这半年来,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我觉得我前方的路是黑色的,看不到目标,也不知它最后要到哪里去。人生如果就是这个样子,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考上了大学又能怎样?还不是在这条黑色的路上不停地走?”
她说:“我很怕。我之所以一心想要到外面去,就是因为我不知该去哪里。”
这一刻,两人望着湖水,望着天空,望着黑色的大山,觉得整个世界都停止了,不再有希望,不再有未来。这种感觉真可怕。两人甚至想,就在这儿一直坐下去,哪也不去,再也不回那个挤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教室。
英子想了很久,说:“咱们俩约定一下吧。咱们谁都不要死,要好好活着,要把路走下去。如果有一天,谁发现自己走到了想要去的地方,就把对方接过去。咱们俩永远在一起。”
七
戈壁滩上矗立起一座巨大的钢筋混凝土骨架,宛如出土了一件远古时代的恐龙骨骼化石。显然,这副骨架还未完工,它需要外墙、顶栅、水电等等。它的建筑图纸是绝密的,连建它的人都不知这个庞然大物将来是干什么用的。不过,特种工程团的人对此早已习惯,他们造了一个又一个不知用处的建筑物。过了许多年,有可能是三五年,也可能是十年几十年,那些建筑物才在一些重大新闻当中作为背景被人们看到。那个时候,特种工程团的人已经老去,已经退休,甚至已经去世。
浇筑了一个上午的水泥,连老兵们都累瘫了。中午,阳光暴晒,但临时木板棚里却有一丝难得的阴凉。鼾声四起,大家只穿一条绿色军用大裤衩,用各种姿势卧在自己的地铺上。中尉副连长魏小骡子不想睡。他扛起一只帆布袋,穿过空旷的工地,来到建筑物的阴凉处。帆布袋里装着他的油画工具。现在,他把它们支起来,坐在两包水泥上,开始画一座西北方向的山。这些年,他一直在画山,画各种季节里的山,各种光线下的山,各种角度上的山。他知道,想画好画,什么都画不行,得专注于某个自己钟情的点上,就像徐悲鸿画的马、莫奈画的睡莲、黄公望画的《富春山居图》。魏小骡子着迷于山,也爱着山,觉得自己看到了别人都没见过的山。他愿意没日没夜地望着画着这些气象万千的大山。
高考结束后,英子考上了一所北京的顶尖大学,现在正在美国某世界排名前十的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现在,她是实现了“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愿望。魏小骡子什么大学也没考上。基地有一所初级军官培训学校,毕业后获得中专文凭,并授予少尉军衔。不少基地子弟先入伍当兵三年,再考进这里,两年之后毕业就可成为一名少尉军官。这所军校对基地子弟入学是相当照顾的,算是一种不成文的优待政策吧。
这条路也是父亲魏大骡子为儿子设计好了的。他是这么打算的:儿子上大学学习理工科不成,那也别离开基地,先成为军官再说。我不还在特种工程团当团长吗?让他在这儿锻炼几年,稳定稳定性子,再提高提高学历。如果将来能当营长、团长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不是这块料,凭我这张老脸,也要想办法把他硬塞进基地某个科研室去。
千禧年,魏小骡子戴上了少尉军衔。他记得1999年12月31日晚上,他睡得挺早。那一夜寻寻常常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睁眼睛,就是2000年1月1日,传说中的“千年虫”也没有出现。新世纪了嘛,总该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可是并没有,日子还是一天挨着一天地过,每一天还是那样熟悉。魏小骡子先是当了三年少尉排长,到现在,已经是中尉副连长两年了。虽说他老爹是团长,可在晋升上是一天也没提前,和他年龄相同的大学生军官这时候都当连长了。
魏小骡子痴迷地望着远处的大山。父亲魏大骡子悄悄来到工地,先是在施工现场转了一圈,又看了看炊事班,然后钻进战士们睡的木板棚。站哨的士兵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被人狠狠推了推,睁开眼,看到团长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吓得一哆嗦,忙站起来,想往里面跑,给连长、指导员报信。魏大骡子鼻子一哼,那士兵的腿就仿佛瘫了一样不听使唤,动弹不得。魏大骡子站在木板棚中央,地铺上的战士们睡得正沉。迷彩服上粘满了水泥疙瘩,安全帽在棚子一角排成一溜,胶鞋、袜子味道呛得人张不开嘴,睁不开眼。魏大骡子瞥见靠门处的地铺空着,遂阴沉着脸走出来。他低声问站哨的士兵:“你们副连长呢?”士兵胆怯地一指工地北面方向。
魏大骡子轻轻站在儿子的画板前。魏小骡子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动未动,继续画。这画也画得奇了。现在,明明是日头暴晒,万事万物被晒得像石头一样滚烫,一条蛇被晒死在不远处的沙子里。可魏小骡子的画上却好像是大暴雨就要来临,天是铅灰色的,有一道道亮白色的裂缝。而画上的山呢,也与眼前不一样。那画上的山仿佛一块块黑色的大石头,占满了整个画面。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仰天长啸的猛兽,有的像暗夜潜行的鬼魅,有的一整座山裂成两半。这一瞬间,仿佛是打了一道闪电,把世间所有可怕的场景都照亮了。更怪异的是,那些山体里,布满了树根一样的金色脉络,绵延不绝,密密麻麻,就好像有一棵参天大树生在了山上,但根部以上的树干、树枝、树叶都被砍掉了,不见了踪影。
魏大骡子端详了好半天,嗤笑着说:“这画的是啥呀?看不懂哟!”魏小骡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不屑地说道:“你不是说过有个什么科学家,很多年以前对你说过一些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吗?我画的就是这个。”魏大骡子不敢肯定儿子是在说气话,还是认真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对谁都可以发怒,唯独对儿子硬气不起来。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你是副连长,怎么能不在连里面呢?要是有人跑了怎么办?连里最近的伙食怎么样?这个你心里有数么?另外,你们连里有几个想转士官的?你都摸过底吗?来,你跟我讲一讲。”魏小骡子还是不吱声。魏大骡子明白,儿子虽是副连长,可连里边的士兵一点也不怕他,都把他当兄弟。况且,土建连的战士都是虎背熊腰的大老粗,白白嫩嫩爱画画的儿子想当他们的连长看来是没可能了。要不是我魏大骡子的面子还管点用,他连副连长也当不上。
唉!魏大骡子长叹一声,想,算了,别让他在这儿待下去了,再待下去,我这张老脸也没地方放了。魏大骡子突然嘿嘿一笑,道:“儿子,要不咱去个好地方吧!你在土建连已经待了五年,要说锻炼,也锻炼出来了。”魏小骡子警惕地回过头,盯着父亲的眼睛,问:“去哪儿?要是去搞科研,我肯定是不去的。”魏大骡子道:“不会,不会。我给你找好地方了。你就去咱基地历史馆,那个地方清静,你爱画画就画画,爱写诗就写诗,想当艺术家就当艺术家。怎么样?去不去?”魏小骡子很是困惑,父亲怎么一下子就顺着自己来了呢?不是又在耍什么鬼花招吧?
基地历史馆是两千年以后新建的,很大。魏小骡子以前和部队一起来过,只觉里面灯火辉煌,并未留下很深的印象。这回,他特意来这里看了一眼。正是闭馆时间,大厅里的灯黑着,空无一人,有几缕阳光从高处的小窗子里射进来,更显得这里空旷寂静。从一个展厅到另一个展厅,里面陈列着基地有史以来试验过的各种物品,有原子弹模型,有导弹模型,有卫星模型,还有现在和未来要有的各种各样的模型。在高高的墙壁上,有很多科学家的巨幅照片,安详超然,凝视着下面的人。魏小骡子站在幽暗的大厅中央,觉得自己简直就悬空在宇宙星河里……
八
每当魏小骡子带着连队卸了一天水泥包,或者连熬了一夜在工地上浇筑混凝土之后,他发现拿着油画笔的手在颤抖,连一个准确的线条都画不出来。这个时候,他会极其仇恨父亲。他觉得父亲注定是自己一生挣脱不了的魔咒。魏小骡子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让他到基地历史馆来。可是,他真是太喜欢这里了。偌大的建筑物里,只有两个人在这里上班。他和一个小战士。他的办公室在历史馆二楼的角落里,闭馆时周围黑黢黢的,只有他办公室门缝里透出一线白光。这里长年也没有什么人来,像太空深处一样寂静。总之,魏小骡子终于可以安心画画了。他笔下的线条又活灵活现了,那些奇思异想又回来了。
有时一个月一次,也或许是几个月一次,历史馆要接待部队来参观。这时,魏小骡子要担任讲解员。讲了几次过后,讲稿中的每个字每个数据就像刀刻在心里一样。历史馆中的每个物件的来龙去脉,每张图片中的故事,还有每个科学家的生平,都从脑子里的思想记忆变成了嘴巴上的肌肉记忆。走到哪个位置该讲什么,嘴巴会自动说出口。有时一趟讲解下来,仿佛在历史长河中做了一个梦,部队离开了,梦才醒来。
有了大把空闲时间,魏小骡子会跟随执行任务的车子去几百上千公里外,看戈壁滩上各种各样的大山。他像看望老朋友一样,端详它们,给它们画素描,画草稿。回来之后,再用自己想要的方式把它们呈现在油画布上。几年下来,已经积累了几百张。
当历史馆馆员自然是遂了魏小骡子的心愿,清静,安宁,随心所欲,画了许多天马行空的大山。可是,生活却是坚硬的。首先便是职务晋升问题。领导的脑海里似乎总也没有魏小骡子的印迹,每到晋升之时,自然也总是优先提拔那些看起来平时最忙的人。另外,历史馆本身级别就不高,也没有多大的晋升空间。这样,魏小骡子在历史馆度过了人生最怀念的六年时光,用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晋升为少校军衔。此时,已经到了极限,若想再晋升下去,是绝无可能的了。
两年前,魏大骡子离开基地,回豫北老家去了。在当年步兵学校旧址附近买了一小套房子住下来。他当了十年特种工程团团长,退休之后,本是想在基地找个营生继续干下去的。毕竟,在戈壁滩上待得太久,不愿到外面的世界去生活了。况且,儿子也还在这里。可是两年前,魏大骡子突然决定离开戈壁滩,回豫北平原度过余生。这个决定让魏小骡子很是意外,他想不出父亲是怎么盘算的。他知道,但凡父亲不告诉他原因的事件,那一定是已经设计好了的。即使告诉他原因,那原因也不一定就是看起来的样子。总之,他这一辈子就是在父亲设计好了的无形的道路上走。他拼尽全力去挣脱,可挣来挣去,反倒是又挣上了父亲暗中铺好的路。那感觉有点像孙悟空翻了十万八千里,还是没翻出如来的手掌心。
这个老头子怎么就狠下心离开了戈壁滩呢?他不是信誓旦旦地对我说:“离了戈壁滩,你啥都不是。”这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么?心里这样想,魏小骡子还是坚持每天晚上给父亲打电话,长则一个小时,短则十几分钟。两年中除忘记了几次,从未间断过。一个人的生活肯定不好过,孤独让人衰老得很快,健忘,口吃,暴躁,儿戏,父亲似乎在加速向一个垂垂老者接近。
有一天晚上,魏小骡子按照平日的习惯给父亲打电话。那晚,父亲话不多,只十几分钟就结束了。临了他说:“明天,我要和邻居老赵去山里住三五天。那里信号不好,如果电话打不通就不要打了。等我回来再打。”魏小骡子听后甚至有点如释重负,一日复一日的电话,说相同的话,问相同的问题,没有新的内容,的确是让他很是疲惫不堪。三天过后,打电话打不通。魏小骡子也没有着急,耐心等到第五日,依然打不通。邻居老赵打来了电话,说父亲出了点意外,正在医院里,请魏小骡子回来一趟。魏小骡子再问其他的,老赵说在电话里不方便讲,回来一看便知。
魏小骡子脑袋昏昏沉沉地往父亲所在的小城赶,两天两宿没睡着觉,心中有种很可怕的感觉。他设想了三种情况。一是魏大骡子又在耍什么花招,要自己将来去搞科研。二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严重的意外,正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无法言语。三是他可能已经死了。否则,他为什么不接电话呢?难道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吗?无论如何,一个熟悉的人,一个一言一行填满了自己记忆空间的人,一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人,毫无征兆地一下子告别而去,而且是永远地离开,这种感觉真的是太可怕了。
下了火车,魏小骡子到了老赵给他的一个地址,可这里不是医院。老赵等在那儿,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父亲已经去世了。现在,我领你去看他。”两人打车去了一处市立公墓。在骨灰存放堂的格子里,魏小骡子看到了父亲,一个印有照片的骨灰盒。
魏小骡子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时,老赵给了他一封魏大骡子的亲笔信:
我的儿:
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
两年前,医院说我得了直肠癌。我谁都没告诉,决定回老家。我之所以没告诉你,是怕耽误你的工作,也不想让你看到我死的丑样子。我与它斗争了两年,现在看来是斗不过啦!我本是想把自己埋在基地的,可死在哪儿,就埋在哪吧。
……
你在基地历史馆的工作怕是干不下去了,不如早点转行。我和咱基地王政委求了最后一次情,把你调到技术部某研究室。虽然专业不对口,但你可以慢慢学嘛!这样,你还能干上五年十年,争取干到退休。你就先当助理工程师吧。
希望你将来有成绩。
还是那句话,离了戈壁滩,你啥都不是。
……
父魏大骡子
看完了这封信,尤其是读到最后一句话时,魏小骡子突然有一种无以复加的愤怒。他觉得父亲连死了都要不可理喻地控制自己,不惜给自己造成莫大痛苦也要达到目的。这种变态简直世间少有,不能用常人的情感来理喻。魏小骡子把信撕碎了,就在父亲骨灰盒前,仿佛是当着父亲的面。他咬着牙,气得直哆嗦。这场面把邻居老赵吓坏了,不知魏小骡子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以至于做出如此不合人伦的事情来。
魏小骡子低着头,在父亲的骨灰盒前站了许久。最终,他把撕碎的信纸一片一片仔细拾起来,装进衣兜里。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8期)
责任编辑: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