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胜选后,日本经济新闻社发表了驻纽约和华盛顿记者所写的一篇文章,《企业需应对“内向的特朗普”》。
主要观点是:特朗普倡导美国优先,注重实际利益,在其领导下,把保护本国产业放在首位的“内向型”政策将再次启动。他计划对所有进口商品征收10%~20%的关税,并加强对每种商品的额外关税。他还可以在紧急事态下扩大总统权限,不经国会批准即提高关税。
文章说,丰田汽车最近宣布在墨西哥增产面向美国的新一代战略车型、皮卡“塔科马”及其混动版。特朗普曾“威胁”要对从墨西哥进口的汽车征收更高关税,这可能使丰田的增产计划变得复杂化。
文章还指出,特朗普有可能鼓励化石燃料的增产和新开发,扩大液化天然气出口;他也暗示美国将再次退出《巴黎协定》;他还可能减少移民入境。
美日是同盟关系,日媒尚且提醒日本企业“必须为多种情况做好准备”。美国对中国充满战略性、竞争性的紧张和压力,中国该如何应对呢?
一、何为特朗普的“内向”?
特朗普的“内向”非自今日始,上世纪八十年代即已形成。
1987年9月2日,41岁的特朗普掏钱在《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波士顿环球报》以整版广告形式刊出了给美国人民的公开信,标题为“美国外交防御政策中的错误,稍微有点骨气就能解决”(There is nothing wrong with America's foreigndefense policy that a little backbone can't cure.)。
信中说,美国对日本、沙特的保护价值数千亿美元,如果美国迫使这些盟国偿还债务,就可以摆脱赤字。不能让这帮人占美国便宜了。
1989年,他在电视上呼吁对从日本进口的商品征收15%到20%的关税。“我们是一个债务国,我们必须征税,必须征税,我们必须保护这个国家。”
40年后,他终于有了机会,真正践行当初的呼吁。
2016年4月27日,即将赢得共和党初选的特朗普在演讲中首次系统阐释了“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的外交理念,宣布“我的外交政策永远将美国人民、美国安全放在首位。这将是我做每个决定的基础。我带领的政府,‘美国优先'将是主要也是永远的主题”。
2017年1月20日,他在总统就职典礼上说,“几十年来,我们以牺牲美国工业为代价,发展外国工业;以消耗美国军队为代价,援助外国军队;以破坏美国边境为代价,保护着外国边境。我们在海外倾尽所有,但美国的基础设施却年久失修,陈腐破败”。
2017年4月18日,他发布《买美国货、雇美国人行政令》,要求采取措施让政府采购更多国产货,并对移民项目进行全面评估,只有那些最具竞争力的人,才能到美国工作生活。
2018年9月,他在联合国大会上说,“我们拒绝全球化意识形态,我们信奉爱国主义信条”。
总结特朗普的施政倾向,他反对过度透支美国的资源,主张内向,将资源更多地投入国内。他认为浪费性开支、巨额债务、低增长、巨额赤字及开放性边界已经拖垮了美国,“美国在不断重建其他国家,而自己却在下滑”。
他同时相信,“内向”最终会促进“外向”。他说,当我们在国内重铸美国的力量和信心之际,我们也会在海外恢复我们的力量和地位。
在特朗普重返白宫之际,在贸易方面,谁会将他的“内向”具体落实呢?
很有可能是罗伯特·莱特希泽。他是特朗普上个任期的美国贸易代表,也是1985年美日签署《广场协议》时的美国副代表。
去年7月,莱特希泽出版了回忆录《没有什么贸易是自由的:改变政策方向、应对中国挑战、帮助美国工人》。他坚持“美国优先”不仅是在美国利益和外国利益之间“让美国优先于外国”,而且要让美国的生产者优先于消费者。即使美国消费者可以通过购买外国商品受益,如果美国的生产者、工人受到冲击,也必须优先保护他们。
莱特希泽反对自由贸易,反对“通过政府干预,树立贸易壁垒,鼓励出口,积累国家财富”的重商主义,主张公平贸易。他认为,贸易是好的,贸易多一点更好,公平贸易是根本,贸易平衡是必需。所谓贸易平衡,就是要消除赤字。
在该书中,莱特希泽主张和中国“战略性脱钩”,具体措施包括:平衡贸易;使美国公司更容易地对中国的“不公平贸易行为”采取行动;降低相互依赖,包括降低从中国的药品、原材料的进口;降低两国之间的相互投资;实施强有力的出口控制;停止技术上的相互依赖,包括停止在安全和军民两用技术领域的一切合作;在市场准入问题上坚持全面对等原则;立法应对中国“试图影响美国政治和社会的行为”。
显然,特朗普和莱特希泽们不仅是“关税爱好者”,也准备了更多脱钩工具,如实体清单制裁、针对性调查、促进制造业回流和供应链本土化、对本国实体产业进行补贴,联合多边力量对中国共同施压,等等。
二、既高度重视,也自有底气
特朗普的“内向”注定会对外部世界产生重大影响。
法国总统马克龙当地时间11月13日在有关欧洲竞争力的一个小组会议上警告说,下一届美国政府“将继续非常有力地保护市场,冒着拆解欧美之间价值链的风险”“我们显然正在进入一个‘关税战’的世界”。
高盛预测,特朗普提出的保护主义政策,包括高额关税,将损害欧洲的经济地位,预计欧元区明年的GDP将增长0.8%,低于此前预测的1.1%。
在经贸领域,中国是特朗普的第一关切。摩根大通评估认为,以特朗普在竞选中声称的“对中国进口商品征收60%的实际关税税率”为假设,在其它条件不变的情况下,2025年中国经济增长可能因对美出口大幅下降而减少近2个百分点,还可能打击商业信心和投资,并进而影响到消费。如无关税影响,预计2025年中国GDP增长率为4.6%,如有,则降为3.9%。
但摩根大通也指出,在2018年贸易战中,尽管中国对美国的出口份额下降,但由于中国有意识地扩大了在美国以外的市场份额,其出口/GDP总量实际上上升了。
中国社科院国际金融研究中心副主任徐奇渊指出,根据不同机构的测算,特朗普对中国加征60%的关税,将导致中国GDP下降1.6个到2个百分点。据他所在的国际贸易政策模拟团队测算,中国GDP会下降1个百分点。
但他指出,如果美国贸然加征60%的关税,对其自身的通胀影响将非常大,可能大幅超过0.9%。(注:美国有经济学家认为,2018、2019年美国对华加征关税导致美国通胀上升0.3%,以此简单类推,如果加征60%,会引发通胀上升0.9%。)
这是因为,美国虽然可以抑制从中国的出口,但东南亚、拉美国家的生产目前已面临突出瓶颈。在越南,大量工人被吸引到电子行业之后,原来的纺织服装等行业随之出现用工难,这些产业被迫二次外迁;墨西哥劳动力效率较低,用工和基建也存在诸多困难。他们短期还无法填补中国制造的空白。
不让中国供,别的地方也供不上、供不好,美国通胀的抬升就难以抑制。
财通证券的研究则认为,特朗普的加税“口号”水分很大。上轮竞选时他表示“对中国输美产品征收45%的关税”,4个落地的清单中加征的税率最低仅为7.5%,最高也不超过25%,最终对中国的关税税率为19.3%,不到45%的一半。
他们预计,此次特朗普重返白宫后,“更可能的情况是分批次地对我国特定商品加征关税,而加征的税率极小可能达到60%,更可能是其目前口号的三分之一左右,大概15%”,预计这将使中国对美出口减少29%,使中国总出口减少3%,分别为1300亿美元和1100亿美元左右。
我的观点是,对特朗普的出招要高度重视,中国对美出口必定也会朝着更平衡的方向走,但中国制造和出口的强大竞争力不可能在短期终结。中国有底气,也有时间窗口,实现向着更加注重内需、消费和创新的经济体的转型。
我用两组数据来说明。
根据海关总署数据,2018年中国对美出口额为4784.2亿美元,贸易顺差为3233亿美元。2023年,中国对美出口额为5003亿美元,贸易顺差为3361亿美元。从贸易战开打至今6年,中国对美出口的绝对值并未减少。
再看美国进口的汽车零部件的情况。从2012年到2024年上半年,历经奥巴马、特朗普、拜登三任任期,美国从墨西哥进口的汽车零部件的占比,从28.4%逐步上升到41.1%,中国从2012年的11.3%升至2016年的14%,然后一路下降,目前为10.6%。确实在下降,但8年间仅下降3.4%,非常平滑。
从2017年特朗普上任,中国对美直接出口就受到各种限制,但中国企业也通过转口贸易、将组装环节外迁等方法在应对,同时大力扩展新的贸易伙伴。去年东盟首次超越美国和欧盟,成为中国第一大出口市场。去年中国出口份额占全球的14.2%,高于中美贸易战爆发前的12.8%(2017年),也高于前期高点的13.7%(2015年)。
这些数字说明,只要自己的竞争力越来越强,天下总有饭吃,就连一直希望少吃中国饭的美国,少的程度其实也有限。
三、中企的转换力
中国企业的韧性和灵活应变能力很强,值得信赖。
上一轮贸易战,很多中国企业采取了向东盟、墨西哥、印度和中国台湾等地区进行转口贸易的方法。接下来的贸易战,美国可能对从墨西哥与东盟的转口商品施加额外关税。
今年5月美国商务部宣布,对进口自柬埔寨、马来西亚、泰国和越南的晶体硅光伏电池组件(均来自中国企业),发起反倾销和反补贴调查,取消关税豁免,可能对它们征收重税。
但中国企业的转换能力惊人。他们转向了能避开美国关税的印尼、老挝等地。
美国联邦数据显示,今年前8个月印尼对美太阳能产品出口几乎翻番,达2.46亿美元;老挝对美太阳能产品出口为4800万美元,而去年同期为零。中国光伏企业在中东的投资也在加速。
也有不少中国企业选择在美国直接投资,彻底本土化。近期天合光能发布公告,与美股上市公司Freyr Battery.Inc达成资产置换和联合经营协议,天合光能将自己在美国全资拥有、刚刚建好的5GW组件工厂售于Freyr,获得1亿美元现金、面值为1.5亿美元的优先票据,以及Freyr的19.08%股权:第一阶段先获得9.9%的股权,第二阶段将在有关审批通过后获得增发的股份,如审批未通过,该部分将获得Freyr约8000万美元的优先票据作为补偿。
双方将共同执行多阶段战略合作计划,Freyr产出的组件仍将使用天合光能品牌,并和天合光能合作对外销售。同时,天合光能将通过委派董事、首席运营官、首席战略官等方式更深入地参与Freyr的日常运营。
天合光能美国工厂的重组,我认为是在美国对中国光伏企业不断出台严格法令后,中企采取了一种最安全的方式,即找一个美国本土的“壳”,装入资产,成为本土公司,中企的股权比例较低,但仍深入参与运营。例如,Freyr第一大股东持股16.8%,第二大股东持股8.2%,均为美资,但两者间没有一致行动关系。如果天合光能最终能获得19.08%的股份,将是单一最大股东。如果不行,凭借9.9%的股权也是第二大股东。
在正常贸易环境中,我相信天合光能不会“委身于人”。但目前情况下,这是最保险且可行的方法。为什么第一步的股权是9.9%呢?可能与去年12月美国共和党众议员卡罗尔·米勒联合参议员马可·卢比奥提出的《保护美国先进制造法案》有关。根据该提案,如果中资在企业的股权占比超过10%,就无法获得IRA(拜登政府2022年8月签署的《通胀削减法案》)补贴。
11月12日天合光能第三季度业绩说明会上,管理层就此次交易解释说:“仅仅拥有海外产能,做不好本土化,还要有优质的合作方、合理的经营合作甚至股权合作模式,在不同规则体系下与更多伙伴合作,才能实现风险、收益的最佳平衡。”
中企为何千方百计要做美国市场?答案再简单不过,美国市场不仅大,而且肥,且总能找到进入的办法。
四、关税之外的竞赛
基于我对中国制造、出口的多年调研,也考虑到美国开打贸易战要付出的代价和中国可能采取的反制措施,我的判断是,美国对中国一定会加征关税,但60%很难实现。从现在开始,中方大概就在准备谈判了。
在谈判桌上多谈谈,硝烟再浓,也是一种更文明的沟通。博弈中,坚持和退让都有可能,在商言商应是主基调。换位思考,如果中国长期背负对美国的巨大逆差,舆论也会给政府造成很大压力。
相比关税战,我更关注特朗普政府的另外三件事:
一是特朗普已经宣布,特斯拉CEO埃隆·马斯克将和另一位企业家拉马斯瓦米领导新设的“政府效率部”,“共同为我们的政府废除官僚机构、削减多余的监管、削减浪费性支出以及为重建联邦机构铺平道路”。特朗普将这一部门的工作比作“曼哈顿计划”。如果马斯克这位“全球效率狂魔”,真的能和特朗普一起提升政府的效率、透明度,对美国的治理将具有重要意义。
二是从目前已经宣布的侯任官员名单看,有相当多是八零后。特朗普已经78岁,但有一支对其忠诚的有活力的团队,加上参众两院的控制权,应该能解决不少多年解决不了的问题。年轻人更有勇气对现实进行变革,像万斯,是《乡下人的悲歌》的作者,对美国存在的问题是有切肤之痛的。
三是美国极为严重的分裂在一定程度上有可能弥合。物极必反,美国撕裂到一定程度,也会有复归平衡的要求。大选以对抗性角逐的方式揭开了美国的各种问题,都暴露出来了,现在人民就等着看看能不能解决问题。最近特朗普与拜登已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握手,其乐融融,承诺将于1月份顺利交接权力。
所以我的看法是,如果说特朗普的第一个任期更多是为了让他个人“伟大”,他的第二个任期有可能真正朝着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方向展开。他的“内向”,有可能带来美国内部的改革和超越。
去年二十届三中全会通过了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中国的很多深层次、结构性问题,只有通过全面深化改革才能真正解决。光靠出台一些增量政策并不足够。
因此,展望未来四年,中美之间不仅会有贸易战、关税战,也会有内部改革、自我更新的竞赛。看谁能把自己改得更好。这可能是一个大看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