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时雨澍霖 文/图
去蒙帕纳斯公墓,最初是为了寻找玛格丽特·杜拉斯。但那里有太多有趣的灵魂,一不小心就生出了不少多出来的念想。
以肉身对话灵魂,通常发生在雨纷纷的清明,从懵懵懂懂时就被父母领着前往,到牵手一样懵懂的小孩去扫墓,岁月更迭里,亘古不变的仪式承载着对祖先绵长的敬意与亲情。
蒙帕纳斯公墓园内
七月的蒙帕纳斯更像一处公园,进入之后,见到路边满是从不知名的树上掉下的叶子,双脚踩上去松松软软的,好比一袭华丽的黄毯,园丁看起来也不急着把它们扫去,一任那些叶子堆积又飘散。那里不热闹,也不萧瑟,时有三俩游人迎面撞见或从身旁走过。
入园处有指示牌,大抵标识了墓地的分区以及人名。小友在巴黎求学整两年,已能胜任担负起探索的职责。记得在某一个路口往右走了约一两百来米,就毫不费力地见到了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名字。
西蒙娜·德·波伏娃墓
我们像很多人一样被吸引停留。波伏娃的白色墓碑上有不少红色的心形、唇印与小花,是一众墓碑中比较罕见的景象。墓碑上还有她的终身灵魂伴侣、合葬者让-保罗·萨特的名字。矗立的墓碑下沿,放置着一个喝空的酒瓶与几盆依然盛开的小花。长石板上撒满了地铁票,告诉她多少人曾在她或他们墓前驻足膜拜。
像用心画过杜拉斯一样,我也曾认真画过波伏娃,并赋予她精致、美丽与气场,以及毕加索式富有洞察力的眼睛。数月以后的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以十座象征女性力量的镀金雕像,颂扬了她和不同领域杰出女性代表对法兰西乃至世界的贡献。作为2024年巴黎奥运会的重要遗产,那些雕像曾在国民议会的荣誉庭院展出,并永久放置于第十八区通往法国国王大教堂的主要大道拉夏贝尔街上。
小友望向墓碑,她看的是“两个人”的名字,心里想的却是“一群人”的巴黎高师。
虽然她现在就读的学校是多位法国总统的母校,她仍颇介怀为什么她没有去巴黎高师,那可是哲学家的摇篮啊。在她还很小的时候,萨特就是她小说《阿尔卑斯的凝视》中的角色。她把萨特写成自己在咖啡馆遇到的神秘“对话者”,还真实传递了萨特先生“小个子,带着眼镜,眼睛有些斜视”的普通人形象。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他的尊敬,她以与萨特的对话推进小说的情节与走向,解读他对于诗歌的态度,以及对作品中“我”的启示。
“说真的,我并没有好好研读过《第二性》。”也许因为身处一个特别的场域,对于这一揭示历史演变中女性命运与境遇的社会学巨著的认知困乏,让我颇有些对不住这位为女性权益不倦奋斗女作家的感觉。
“没关系,你可以先读《成为波伏娃》。”从不跳过原著就看二手材料的小友,这次对我与她自己采用了“双标”,“毕竟,那也是一本不赖的书。”
西蒙娜·德·波伏娃肖像
我将波伏娃的肖像靠在她的墓碑上,倘若她地下有知,我想她应能感受到凝聚在肖像中的那份透彻与坚定。同时还留下一张地铁票,不过那是一张没有用过的新票。我想波伏娃同样会明白,这张地铁票,不是要表明我曾来过,我想她能走到“更远”的地方。虽然与别的女性相比,她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我稍稍有些不明白的是,虽然她与萨特彼此自由,最终为何还是要结伴长眠。
“如果你坚持先重读《第二性》,那么现在我们将见到桑塔格。”小友根据她拍下的标识图,调头寻找《反对阐释》的作者,美国作家、文艺评论家苏珊·桑塔格。
苏珊·桑塔格肖像
那是一条最自然不过的寻踪路线,因为对于大多数读者,桑塔格与波伏娃原本就是相关联的,她和她,以及另一名犹太裔德国思想家汉娜·阿伦特,被并称为西方当代最重要的三位女知识分子。
汉娜·阿伦特肖像
与波伏娃墓前的热闹氛围不同,桑塔格墓弥漫着孤独冷清的气息。墓碑前的深色大理石上空空荡荡,只零落放着几块小石头和一枝已经干枯的花叶。
苏珊·桑塔格墓
我取下脖子上的撞色丝巾,随手拧扎成一朵简易的玫瑰,我将这不凋谢的玫瑰放置在那块略大些的小石头边上。感谢桑塔格和她的《重生》让我用画笔触摸到她年轻时的模样——那自觉而坚定地致力于塑造她所向往的自我的女作家形象。
桑塔格的肖像是紧随着波伏娃与阿伦特之后创作的,带着过程与完成后的酣畅淋漓,我也曾小心地向老师求证是否画得有些用力过猛,得到的答复却是“完全可以”。
对于桑塔格及其作品,我的理解其实还非常肤浅。如果不是小友从旧书堆找出《一个战时的审美主义者》,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多年前已在她的《论摄影》中划了不少段落。重读之时,我们再次惊叹于“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曾如此深刻地思考过摄影这件今天看来如此平凡的事情。这有些像在人工智能使用的初期就预见它后来多个面向的无限可能。不仅如此,她还写出了《激进意志的风格》《疾病的隐喻》《在美国》等惊世骇俗的作品。
“关于女性的真理是,整个父权价值的体系——或者随便你怎么称呼它——是错误且压迫性的。”
假想桑塔格能感受到,肖像中她的眼睛,犀利而愤怒,那样的眼睛的光芒,印证了她儿子在处理母亲文学遗产时所写的——“由青春而至老去,母亲始终在打一样的仗,既同这世界作战,也同她自己抗争”。但也就是那双眼睛,用她清澈柔软的另一面告诉读者:要平静地去爱,毫不含糊地去信任,毫无自嘲地去希望,勇敢地去行动。
如果这世上有“天然是欧洲人的美国人”,桑塔格也许是。 “美国是我的祖国,而巴黎是我的故乡”——《情归巴黎》电影的经典台词,似乎同样适合桑塔格。她深受欧陆思想文化影响,并在巴黎完成了生命中不少重要作品的创作。所以,桑塔格的儿子让她如愿留在了法兰西,留在蒙帕纳斯安静的一角。
“出身背景其实能凭自己意愿被抛弃或者超越,这是桑塔格的信念,也是她的‘重塑’之路。”小友说。
在蒙帕纳斯,桑塔格的信念应该带有某种普遍性。进一步说,在法国,无数女性都在为抛弃或超越出身背景而战斗。获得202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安妮·埃尔诺是当代的典型。
“现在,让我们回到法国本土作家杜拉斯。”
杜拉斯的心路历程,几乎都被她写进了自己的小说。她年轻时也曾生活在法国的殖民地越南西贡,还爱上了一个富有的华裔少爷。
那是杜拉斯《情人》中的故事,也是她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我与小友都看过,许许多多的人必然也读过。
“爱之于我,不是一蔬一饭,不是肌肤之亲……”
爱之于杜拉斯,更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情人》获得龚古尔文学奖,凭借的正是爱,不死之爱。
杜拉斯曾坦言,如果她不写作,她可能会入风尘。
从少女爱到暮年,杜拉斯从不停歇,杜拉斯也因此成为我唯一从其少年画到老年的表现对象。换句话说,杜拉斯不需要与其他人一起,她自己就是一个系列本身。就像从作家进一步成长为剧作家、导演,她的每一个阶段都生命力蓬勃,创造力旺盛。
与《情人》相比,我更爱她的《广岛之恋》。战争的灾难,绝望的爱情,无法提起又无处不在的记忆深渊,一次次宿命般的分离。我们在广岛之恋中看到了一切,又什么都没有看到。
玛格丽特·杜拉斯墓
但是在蒙帕纳斯,我们看到了她墓前的很多笔。是的,很多笔,整整齐齐地插在笔筒里,并且因为太多,在瓶口遂又散开成了一朵大花状。就像波伏娃那里有很多地铁票,杜拉斯拥有很多笔。
杜拉斯注定还要用笔而不是ChatGPT或Deepseek写下去,她想休息都不可以。不然就是,新的杜拉斯要起来,生活太疲惫,人们依然需要诉诸笔端,依然需要不遗余力地编织一个人的英雄梦想。
少年玛格丽特·杜拉斯肖像
青年玛格丽特·杜拉斯肖像
我取出她的三张肖像一字排开,在它们被创作出来时,没有人看不到作品的连续性,因为它们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不像的只是岁月与她脸上的表情。在《情人》中,那个曾经并将依然爱着她的男人说:“与你年轻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我想让杜拉斯在不朽以后还能回望,回望自己不同时期的模样,回望她的文字给世界和人们带来了什么。
当作为电影世界成员的杜拉斯不得不停下时,电影依然在前进。杜拉斯之后,之后的之后,法国电影史上一个值得铭记的名字出现了,她就是“新浪潮电影之母”“奥斯卡终身成就奖”获得者阿涅斯·瓦尔达。
阿涅斯·瓦尔达肖像
瓦尔达花费了我们很多时间,那个标识图在一段时间里莫名失去了应有的导寻功能,我与小友来来回回地穿梭在墓地中,它明明在那里,但就是找不到。期间经过一个已卸任总统的墓,那里毫无风物,我们也没有时间对其感兴趣。
阿涅斯·瓦尔达墓
在蒙帕纳斯,总统也少有人问津。
我们从不同的方向找寻,像《百年孤独》中的祖先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乌尔苏拉·伊瓜兰一行一样,披荆斩棘,兜兜转转又撞见,就是绕不出沼泽地,就是找不到目的地。但奇怪的是,我们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墓地幻化成灰色的原始丛林,我们跋山涉水,等待鸟群从身侧飞过,留下空灵清澈的长鸣。
蒙帕纳斯开始变黑,我们终于见到了瓦尔达爬满藤蔓盛放鲜花的墓碑。关于她的辉煌成就,大多来自小友的介绍,我毫不懈怠地想要找到她,就只单纯地想像她那样长寿,以便还有时间能够大器晚成。
电影世界里,瓦尔达是全能型的。在我所知的关于她有限的讯息中,我惊叹于她同时承担的跨界角色,并把每一个角色都完成到无可挑剔。同时,一个附带做优秀纪录片的女人就像一个学理工科的女生一样令人钦佩。我画过她抱着一只小猫坐在樱桃树下的情景,老师赞赏说我把猫的眼睛画得比人还要明亮。我不知道当瓦尔达看到她的爱猫时,会不会觉得我与猫都失去了边界感。
蒙帕纳斯变得更黑时,我开始想看一场真正的电影,电影的主角叫潘玉良,我知道她也在此刻的蒙帕纳斯,然而我同样找不到她。因为她的名字甚至不在标识图上,而蒙帕纳斯又实在太大太大了。
“我走以后,拜托把我的画作带回中国,国家要的,给国家,国家不要的,给后人。”
潘玉良无法生育,但她爱那个救她于水火的人,并且因为爱,成全他与大太太生下儿子。但她终究无法在旧式的沉重礼教下过日子,在她的事业遭受毁灭性打击后更加不能。
感谢《画魂》,导演黄蜀芹与戛纳也要为其清场的巩俐,演绎了潘玉良坎坷不凡的一生。逃出青楼,遇见真爱,留学巴黎,学成回国,任教办展,遭遇种种不公再度远赴巴黎,直至叶落终未能归根。
作为一名世界级的艺术家,潘玉良的作品价值不菲,更不用说她著名的《浴女》和自画像等。但她即使再艰难时,也不加入外国国籍,不签约任何一个画廊或卖掉一件作品。而她生前好友,亦不负所托,将其画作悉数漂洋过海带回故土。
如此,又一个美丽漂泊的灵魂停留于蒙帕纳斯。